冗长而细致、关乎王国未来走向的小会,终于在一种沉重与压抑交织的气氛中结束了。众位重臣,无论是白发苍苍的段干,还是冷峻如铁的商鞅,或是精于计算的申不害,都向着御座之上那玄色身影,深深地躬身行礼,然后依着品秩高低,沉默地、鱼贯地退出这间温暖却让人倍感压力的偏殿。沉重的、镶嵌着青铜兽首门环的殿门被内侍缓缓拉开一道缝隙,刹那间,一股极其凛冽、带着雪粒的寒气如同窥伺已久的冰蛇,猛地钻了进来,吹得殿内悬挂的帷幔微微晃动,更吹得那几个巨大青铜炭盆中原本稳定燃烧的银骨炭火一阵明灭摇曳,投射在墙壁和柱子上的光影也随之剧烈晃动,仿佛象征着众人离去时那无法平静的内心。
邓伯玉刻意放缓了自己的动作,将玉笏仔细收拢入袖,整理着并无线纹的官袍,仿佛那上面沾染了看不见的灰尘。他磨蹭着,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所有人的最后。他的内心正如那被寒风吹乱的炭火,挣扎摇曳,极不情愿。巴蜀之地,那是什么好去处?绝非新郑这般,虽是寒冬,却有炭火暖殿,有美酒佳肴,有丝竹悦耳,更重要的是,这里是韩国的权力中枢,一言一行都可能影响国策,靠近王座便意味着靠近权力的源泉。而前线,等待他的只有无休止的军务磋磨,是深入不毛之地的颠沛流离,是潮湿瘴气侵蚀骨节的酸痛,是泥泞山路磨损意志的疲惫,还有那不知会从哪个山坳里射来的冷箭,以及粮草不继时军士们无声却沉重的目光。那是一种将生命与精力投入无边泥潭的苦役。
他心中飞速盘算着,希望能找到一个恰当的机会,一个不至于触怒王上,又能委婉陈述自己困难的理由。或许可以借口家族内部不稳,需要他坐镇安抚?或许可以强调夷宾新政初立,百废待兴,他需亲自统筹,以免前功尽弃?他思忖着,哪怕只有一线希望,能让他留在这繁华舒适的新郑,远离那巴蜀的苦寒与危险,他都愿意尝试。
待其他大臣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长长的甬道尽头,连最后一点回音也被厚重的宫墙吸收殆尽,邓伯玉终于停下了手中无意义的整理动作,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这殿内最后一点温暖的勇气,正准备转身,向那依旧端坐的王者开口。
然而,他甫一抬眼,便对上了一道平和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韩王牛马任并未起身,甚至没有改变坐姿,依旧安稳如山地坐在那张紫檀木嵌玉御座之上。他单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扶手上那块镶嵌着的、触手生寒的冰凉玉石。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就那么看着邓伯玉,仿佛早已料定他会留下,早已看穿了他内心的犹豫与挣扎,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安静地等待着猎物自己走入预设的陷阱。
“伯玉,”韩王开口了,他的声音比方才在众多臣子面前时,似乎更缓和了一些,去掉了那份属于一言九鼎的绝对威严,却反而透出一种更深沉、更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深潭之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还有事?”
邓伯玉心头猛地一跳,到嘴边那些精心编织、试图婉转推脱的话语,瞬间被这道目光和这声询问击得粉碎,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连忙再次躬身,几乎将上半身折成了直角,以此来掩饰自己脸上可能泄露的慌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臣……臣只是想,巴蜀之事,干系重大,方略虽定,然细节千头万绪。臣斗胆,想再聆听大王教诲,确保对此方略理解无误,执行起来方能如臂使指,不负王命。”他临时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自己那点私心深深掩藏。
韩王闻言,指节在玉座上扣出清响,目光如炬地射向殿外纷扬的雪幕。铅灰色的天穹下,新郑王城的鸱吻在风雪中凝成一道道坚毅的剪影,如同华夏文明在这片土地上扎下的根基。
伯玉可知,韩王的声音忽然变得锐利,仿佛能劈开殿内温暖的炭火气,有些人总爱鼓吹什么文明轮回,将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曲解为恃强凌弱的暴行。他的手指在舆图上重重划过,落在巴蜀之地的崇山峻岭间。
殿外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恰似万千箭矢破空。韩王起身,玄色袍袖在烛火中翻涌如云:这百濮蛮夷,踞险而守,以铜鼓淫祀惑乱人心,分明是文明进程中的顽疾。若任其盘踞,岂不是纵容野蛮扼杀文明?
他转身凝视邓伯玉,目光灼灼如星:夷宾之策,广安之设,正是要将华夏的犁铧插入这片蒙昧的土地。我们要让礼乐教化取代蛮荒习俗,让城池道路取代瘴疠丛林,让耕读传家取代刀耕火种!
邓伯玉抬头望去,只见殿外风雪虽厉,却始终无法侵入这座象征着华夏文明的殿堂。他忽然明白,韩王要做的,是要让这殿中的秩序,如同燎原之火般向南蔓延,直至将整个巴蜀都纳入华夏的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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