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驷离去后,中军大帐内短暂地恢复了寂静。但这寂静并不纯粹,它被两种声音填满——帐外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以及更远处,沱江那沉闷而固执的奔流声,如同大地压抑的脉搏,透过潮湿的土壤和冰冷的空气,一下下敲击在人的心头。
章夫站在原地,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凝重。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摊开在粗糙木案上的军事舆图。这张用硝制过的羊皮精心绘制的舆图,已被无数次的摩挲、指点和汗水浸润得有些发亮,边缘甚至微微卷起。代表着沱江的那道靛蓝色曲线,蜿蜒贯穿图卷中央,如同一条冰冷的枷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蓝色曲线东岸的区域划过——那里,除了几个象征巴人和僰人村落的简陋三角符号,以及寥寥几条表示山丘的褐色晕染之外,便是大片令人不安的、未曾详细描绘的空白。这空白,代表着未知、风险,或许……也代表着某种被忽略的可能性。
一股混杂着决断与阴郁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他需要行动,不仅仅是机械地执行邓伯玉那“不间断骚扰”的、近乎让他部众送死的命令,他更需要为他的汉中军,在这片吞噬生命和士气的泥泞僵局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能获取实际利益、维系军心甚至谋求未来的血路。公仲郢关闭夷宾奴隶市场的消息,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闸门,不仅堵住了王庄管事们“上进”的通道,也截断了军中一条重要且隐秘的财路。而成都“五科”干事手持王命,堂而皇之前来索要“适龄孩童”,更是让他清晰地嗅到了来自新郑的风向转变,以及那风向下隐藏的、某种冰冷彻骨且不容置疑的“需求”。单纯的军事对峙,以及效果存疑、徒耗兵力的被动骚扰,已经远远无法应对这越来越复杂的局面了。
思绪及此,一股狠厉之色取代了先前的疲惫。他猛地抬头,对着帐外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交击般的锐利,瞬间切断了帐内凝滞的空气:
“去给本将叫罗琨伦来!”
帐外传来中军传令兵干脆利落的应诺声和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章夫则踱步到帐中那盆燃烧得不甚旺相的炭火旁,伸出手,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热意,试图驱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湿气。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暗不定,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没过多久,帐外便传来了沉稳有力、节奏分明的脚步声,伴随着精良铁甲叶片在行动间相互叩击发出的、清脆而富有威慑力的“铿锵”之声。厚重的门帘被一只覆盖着护甲的大手掀开,一名将领大步走入。
此人身材魁梧,几乎要顶到帐幕的横梁,一身保养得宜的黑色铁甲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面容粗犷,浓眉如戟,一双虎目精光四射,顾盼间自带一股沙场悍将的剽悍之气。正是章夫麾下以勇猛果决、执行命令不打折扣而着称的协统制——罗琨伦。
“将军!”罗琨伦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声音洪亮如钟,在这略显压抑的军帐中激荡起一股阳刚之气,“末将罗琨伦奉命到来!本协儿郎已准备就绪,弓上弦,刀出鞘,只待将军号令,今晚便可对僰人前沿寨子发动夜袭,定叫那些蛮子不得安生,见识见识我汉中军的厉害!”
他语气中充满了求战的渴望和自信,眼神灼灼,显然还牢记着之前预定的、执行总指挥“骚扰”命令的任务。
章夫缓缓转过身,脸上却并未露出对这份积极性的赞许之色,反而平静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走近舆图。
“琨伦,暂且无需着急今晚的夜袭了。”章夫的声音异常平稳,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不容置疑的份量。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舆图上沱江以东那片标注着空白和零星符号的区域,“计划有变。你回去立刻准备,明日凌晨,天色未明之时,便带着我的中军标营,连同你的整个协,渡过沱江,去东岸。”
“渡江?去东岸?”罗琨伦闻言一怔,浓密虬结的眉毛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意外与不解,“将军,东岸并非我军当前主攻方向,且根据斥候零散回报,那里虽然暂无僰人主力,却散布着不少巴人和僰人的村庄,地形复杂,林莽丛生。我军主力贸然渡江深入,是否太过行险?若西岸僰人趁机……”
“正因并非主攻方向,正因情况复杂,才要派你这把锋利的刀去!”章夫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的疑虑,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盯住罗琨伦,“你去东岸,首要任务,不是寻找僰人主力决战,而是给本将彻底‘清扫’那些村庄!”
他进一步明确指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赤裸裸的务实与冷酷:“消灭任何敢于抵抗、或可能构成威胁的巴人、僰人武装,抢夺他们过冬储存的所有粮食、牲畜、盐铁!还有,最重要的是,给本将抓捕人口,尤其是青壮劳力,和……未长成的小孩!不论男女,全部充作奴隶,押解回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