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的浓雾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散去,反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揉搓、挤压,变得更加粘稠、滞重。它缠绕在枯死的树梢,匍匐在荒芜的草甸,将视野切割成一片片破碎而模糊的图景。空气冷得彻骨,那不是北方干爽的凛冽,而是一种湿漉漉的、能渗透层层衣物直抵骨髓深处的阴寒。队伍在滩涂后方一片相对干爽的硬地上进行了短暂的休整。士兵们沉默地啃着硬如石块的麦饼,就着皮囊里冰凉的冷水勉强咽下。这点食物和水分驱散了些许寒意,却也带来了更深的、从骨缝里渗出的疲惫。长途航行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湿透的军靴和绑腿紧紧包裹着冰冷肿胀的双脚,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针毡上。
远征队长罗琨伦在一众亲卫和那些面孔尚显稚嫩的实习参谋的簇拥下,沉默地登上了滩涂后方一处稍高的土坡。这土坡不过十来米高,上面稀疏地长着几丛耐寒的、叶片边缘已经枯卷的灌木,但在这一马平川的滩涂地带,已是难得的制高点。脚下的泥土因前几日的雨雪和江水的浸润,依旧松软泥泞,踩上去发出“噗叽”的声响,留下杂乱的深刻脚印。
罗琨伦站定,并未立刻说话。他年约三旬,面容粗犷,皮肤是因常年风餐露宿而呈现出的古铜色,下颌留着短硬如钢针的胡茬,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眼神锐利如锁定猎物的豹子,扫视前方时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与审视。他身披一件做工精良、闪烁着冷冽寒光的黑色铁网甲,甲叶在动作间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摩擦声,外罩半旧的蓝色战袍,边缘已有些磨损起毛。他并未戴那顶标志性的黑檐铁盔,杂乱的头发简单地用一根皮绳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江风吹拂,粘附在他汗湿的额角。作为阳翟讲武堂早期毕业生中的佼佼者,罗琨伦以其作风硬朗、用兵诡谲、战术刁钻而闻名于汉中军界。
他缓缓举起一支来自泌阳玻璃场、镶嵌着黄铜装饰的单筒望远镜,拉开筒身,凑到眼前,仔细地、一寸一寸地观察着前方那片被迷雾笼罩的未知之地。冰凉的金属筒身触及皮肤,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感。
视野之内,是逐渐抬升的、起伏不定的缓坡。大片枯黄的草甸如同生了癞疮的头皮,在寒风中无力地伏倒又扬起。稀疏的、叶片落尽的灌木丛像是一个个蹲伏的鬼影,散布在坡地之上。更远处,是影影绰绰、连成一片的林地,树木的轮廓在浓雾中扭曲变形,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窥伺的眼睛。地形起伏,沟壑纵横,处处都是利于设伏的绝佳位置。而此刻,除了风声呜咽和远处江水的低吼,前方竟是一片死寂,静得让人心头发毛。这种过于的安静,反而透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诡异,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不安的宁静。
“罗协统,此地势于我军不利,敌情更是晦暗不明。是否……先派遣几队精锐尖兵,前出探路,摸清虚实再做定夺?”身旁,一名跟随他多年的副将压低声音建议道,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他手按刀柄,目光同样警惕地扫视着前方。
罗琨伦放下望远镜,筒身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被风沙磨砺过:“尖兵太慢,效率太低,也容易打草惊蛇。巴人擅守,尤擅利用这蜀中山水之地利,这些年,他们也没闲着,偷学了我们不少东西,尤其注重设置炮位,倚仗远程打击。”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身后那些虽然略显稚嫩,但眼神中充满了对知识和实战渴望的实习参谋——这些年轻人,是从阳翟讲武堂数千学子中精心选拔出来的佼佼者,此次随军,便是要将课堂上的沙盘推演,化为眼前血与火的历练。
“我们要把他们的火力点,”罗琨伦的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主动‘敲’出来。”
他不再多言,简短而清晰地下达了命令:“传令,驱赶蜀俘,前出侦察。”
命令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起了涟漪,并被迅速执行下去。很快,一队约百人的战俘被从后营严密看守的区域押解了上来。这些蜀人俘虏大多衣衫褴褛,很多人甚至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赤裸着上身,暴露在外的皮肤因长时间的囚禁和营养不良显得干瘪,在凛冽的寒风中冻得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紫色,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瑟瑟发抖,牙齿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他们手中没有像样的武器,只拿着一根前端被随意削尖了的木棍,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象征性的、徒增绝望的工具。他们的眼神大多空洞而麻木,如同待宰的牲口,只有偶尔掠过的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才证明着他们作为人的最后感知。
“前进!都给我往前冲!发现巴人的阵地,找到他们的炮位,或许还能饶你们不死!谁敢后退,立斩不赦!”负责押解的汉中军弩手们厉声呵斥着,声音在空旷的坡地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他们手中已经上弦的劲弩,锋利的三棱箭镞在灰暗天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无一例外地对准了这些可怜人的后背和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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