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筵的余波,如同殿外愈发酷烈凝滞的寒意,在新郑韩王宫的朱墙碧瓦间无声地渗透、弥漫。那场围绕着“上帝”本质与“义利”之辨的激烈争锋,虽被经筵官韩青以“殿下倦矣”为由果断中止,但其在与会文武百官心中所激起的思绪涟漪,却并未随着君王的离去而即刻平息。殿外,铅灰色的天幕仿佛又低沉了几分,持续了整日的风雪非但未有停歇迹象,反而在讲筵结束后变得更加狂暴恣睢。狂风如同被激怒的巨兽,发出更为凄厉的呜咽,从宫殿的庑殿顶、飞檐翘角间席卷而过,将无穷无尽的、坚硬如砂的雪沫和细碎冰晶,以近乎残忍的力道,狠狠地摔打在紧闭的窗棂户牖、冰冷的廊柱丹陛之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响,仿佛要将一切不合时宜的杂音、一切异质的思想火花,都彻底冻结、掩埋在这片白茫茫的、不容置疑的天地之间。
韩王牛马任并未如常例那般,径直返回温暖舒适的寝殿歇息。那股因争论未达核心、问题悬而未决而产生的精神疲惫与内心深处难以言喻的焦躁,如同殿外驱之不散的寒气,缠绕着他,反而驱使他步履沉健地走向了另一处更为私密、也更适合深谈的所在。他简短地吩咐紧随其后的宫内厅主管韩圭,将方才在经筵之上敢于出声、言辞颇具锋芒的天道教两位主要倡导者——宋毋忌与正伯侨,召至他日常处理机要的明德殿偏殿。
明德殿偏殿,相较于举行大朝会或经筵的正殿,规模自然小巧许多,但陈设却更为精雅考究。殿内同样燃着数盆上好的银霜炭,赤红的炭火在造型古雅的青铜火盆中静静燃烧,散发出的热量被有效地聚拢在这方相对狭小的空间里。与正殿那试图温暖上百官员而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的“学术性暖意”不同,此处的暖意更集中、更实在,也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种关乎机密、仅限于少数人参与的私密氛围。紫檀木雕花的案几上,除了几卷摊开的帛书舆图,还摆放着一套釉色温润的青瓷酒具,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从微微冒着热气的执壶中逸散出来。韩王并未端坐于那象征绝对权威的御座,而是颇为随意地坐在一张铺设着完整白虎皮褥的坐榻上,手肘支撑着光滑的案面,修长的手指正用力揉按着两侧依旧有些隐隐发胀的太阳穴。窗外,风雪的咆哮声仿佛被厚重的宫墙与窗纸过滤,化作了低沉而持续的背景音,如同遥远海岸边永无休止的涛声,反而更衬得殿内有一种异样的、几乎能听见心跳的寂静。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韩圭引着宋毋忌与正伯侨悄步而入。两人显然已在外间稍作停留,褪去了沾染着室外冰雪寒气的厚重官袍或外氅,露出里面更为轻便合体的深青色道袍,发髻与肩头还带着未曾完全拍落的、迅速融化的雪屑。他们的神情间,既有方才在经筵上被君王突然点名、进而得以直抒己见后未散的激动与一丝理论交锋带来的锐气,同时也混杂着面对君王私下单独召见时固有的谨慎与微微的忐忑。
“臣等,拜见大王。”两人趋前数步,在距离坐榻约一丈处停下,整齐地躬身行礼,姿态恭谨。
韩王摆了摆手,动作间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慵懒,但眼神却清明依旧。“免礼。坐吧。”他指了指案几对面早已备好的两个锦垫坐席,“方才殿上,人多口杂,若非二位适时出声,寡人恐怕还要耐着性子,听孟轲先生将那‘仁心’、‘德化’的高论,一路念到天色擦黑。”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经意的调侃,然而在那平淡的语调之下,宋、正二人都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与肯定。这让他们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许。
一名侍立在阴影中的内侍,如同无声的幽灵般悄步上前,动作娴熟地为韩王及两位客人斟上温得恰到好处的酒浆。琥珀色的液体注入精致的青瓷杯中,蒸腾起带着谷物醇香的热气,在这寒意未尽的偏殿内氤氲开一小片温暖的区域,似乎暂时驱散了那从门缝窗隙间持续渗入的、砭人肌骨的冷意。
韩王牛马任没有进行更多的寒暄与铺垫,他习惯于直切要害。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尺规,缓缓扫过宋毋忌那张因长期清修而显得清癯超然的面容,又落在正伯侨那双此刻难掩热切与期待的眼睛上,开门见山地说道:“这几年,借着宫内厅在资源与人手上的些许支持,你们天道教在民间,尤其是在那些凭借手艺吃饭的工匠、以及在新辟土地上辛勤垦殖的徒附农户之中,发展颇为迅速,信众日渐增多,组织也初具雏形。寡人对此,一直是看在眼里,并且是乐见其成的。”他先以平稳的语调,为此次召见定下了一个积极的基调,明确肯定了他们在传播信仰、吸纳信众方面所取得的实际成绩。
然而,君王的话语如同蜿蜒的溪流,在赞许的平缓地带之后,悄然转向了更为深邃、也更为关键的峡谷。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其中蕴含的审视意味与务实要求,却陡然变得清晰而强烈:“但是,寡人居高旁观,也注意到一个关键的问题。你们天道教至今所宣扬的信仰体系,在许多方面,仍然显得颇为……混杂,甚至可以说是混乱。”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个判断在寂静的空气中沉淀,目光扫过二人微微变化的神色,继续说道,“你们虽口口声声尊奉‘天道’,但究其核心教义的根本,似乎仍牢牢系于老祖宗留下的那个玄之又玄的‘道’上。强调‘道’是宇宙万物的本源和最高法则,进而主张信徒通过服食饵药、导引行气、吐纳炼气之类颇为玄虚的‘修炼’方式,追求那渺茫难测的长生久视、乃至得道成仙的终极境界。” 他端起面前的温酒,浅啜一口,目光却始终如同鹰隼般锁定着二人,不曾移开,“宋先生,你方才在殿上引述古之记载,试图拔高‘上帝’的概念,说‘上帝者,乃宇宙本源之气’。此论固然比孟轲的伦理化阐释进了一步,但细究起来,依旧未能彻底摆脱‘气’、‘道’这些过于虚无缥缈、难以让寻常百姓具体感知和把握的概念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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