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初春的江风依然是深冬的凛冽,如同一把无形的锉刀,刮过夷宾港的每一个角落。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江面,仿佛触手可及,间歇洒下渐渐沥沥的冷雨,雨丝细密而冰冷,打在人的脸上、盔甲上,带来刺骨的寒意。长江在这样阴沉的天气里,更显得浑浊而湍急,土黄色的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与断枝残叶,奔流东去,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呜咽声,仿佛承载着无数未竟的野心与叹息。
西风渐紧,卷动着码头栈桥上散落的枯黄苇草,它们无助地在风中打着旋,最终落入浑浊的江水,转瞬不见。一道骑着深色骏马的身影,穿过码头忙碌的人群,缓缓停驻在岸边。来人正是夷宾州太守,公仲郢。他并未穿戴遮雨的斗笠蓑衣,一身代表韩国正统的深色太守官袍已被雨水浸染出更深沉的色调。他勒住马缰,目光越过喧嚣的码头劳工和正在做最后登船准备的兵士,精准地投向了那艘最为高大、显眼的楼船。
那便是姬屯的座舰,也是“随军学堂”的所在。晨光在铅云缝隙中艰难地透出几缕,苍白地照在船体高耸的楼阁和船舷部分裸露的金属防护板上,反射出冷硬而内敛的光泽。公仲郢望着那片在雨丝中闪烁的冷光,眼神复杂。那光芒,恰似他此刻的心境,底色是坚定的,知晓大势所趋,分离在所难免;然而,在那坚定之下,却又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润,那是数月并肩作战、戮力同心所积淀下来的情谊,在这离别时分,悄然漫上心头。
楼船启航在即,缆绳已大部分解开,巨大的船帆正在缓缓调整角度,捕捉着并不稳定的江风。在这片由号令声、脚步声、铁器碰撞声和江水拍岸声交织成的雄浑乐章里,码头一隅,却正悄然上演着一场不属于宏大叙事,只关乎个人情谊的依依惜别。
公仲郢并非鲁人,他出身韩国颇有势力的公仲家族,是韩王为了有效控制新征服的夷宾地区而亲自任命的守土之臣。数月前,当姬屯率领鲁武卒投入战斗,与他这位代表韩国利益的地方长官初次会面时,双方都带着十足的警惕与试探。一个是要在此地借道、扎根并图谋东进的过江强龙,一个是需要稳住局面、体现韩国统治权威的地头蛇。最初的合作,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权衡与界限分明的权责划分。
然而,时间是最奇妙的催化剂。过去这几个月来,夷宾并非太平无事。川南的残余势力时而啸聚山林,骚扰粮道;本地的豪强大族表面归顺,暗地里却小动作不断;加之此地潮湿多雨、瘴气时起的恶劣环境,对来自北方的鲁武卒士卒亦是严峻考验。正是在应对这层出不穷的挑战中,姬屯与公仲郢发现彼此竟是难得的务实派与实干家。姬屯用兵果决,却不嗜杀,注重安抚,对公仲郢提出的稳定地方民生的建议多有采纳;公仲郢则倾尽地方之力,为鲁武卒筹措粮草、补充兵员、提供详实的情报,甚至在几次清剿行动中,亲自率领卫所军配合作战。军政事务上的密切配合,一次次化解危机,共同将夷宾从一座初附的动荡之城,逐渐经营成一个具有一定支撑能力的战略节点。在这过程中,最初的谨慎淡化了些许,利益的结合之外,渐渐滋生了几分对彼此能力的欣赏,以及共同历经艰难后产生的、颇为珍贵的袍泽之感。
此刻,公仲郢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扔给身后的亲随,大步走向登船的跳板。雨水打湿了他的官帽和肩头,他却浑然不觉。他看着姬屯屏退了左右,正从船甲板上转身,向他走来。
“公子,”公仲郢率先拱手,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显而易见的感慨与不舍,“此去一别,山高水长,险阻重重,不知何日才能再与你并肩,共饮一樽蜀地的浊酒了。” 他的话语中,不仅蕴含着朋友离别之情,更透露出对未来的深深忧虑。夷宾这半年能迅速稳定,姬屯的数万鲁武卒在此坐镇是决定性的因素。如今主力东进,夷宾防务空虚,他虽为太守,手中卫所军力量有限,既要弹压地方,又要防备西面、南面可能出现的威胁,肩上的担子无疑瞬间沉重了数倍,前途亦如这江上的雨雾,更加莫测。
姬屯已走到船舷边,闻言,郑重地抱拳,深深还了一礼。他目光沉静地看着雨中袍泽已显湿漉的公仲郢,心中亦是心绪翻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这支客军能在夷宾迅速打开局面,并获得宝贵的休整与补充时机,眼前这位地头蛇的鼎力支持至关重要。从最初的粮草接济,到后来协助整训新附兵员,再到提供详尽的巴蜀地理人情、帮助疏通与当地豪族的关系,公仲郢都展现了极高的合作诚意与卓越的实务能力。
“公仲兄,”姬屯开口,语气诚恳而厚重,压过了周遭的嘈杂,“莫说饮酒,便是饮水解渴,也当感念兄台之情。这些时日,若无兄台倾力相助,我姬屯与数万将士,在此地恐难有如此作为。夷宾能有今日之安定,兄台之功,尤在姬屯之上。此恩此情,非是客套,姬屯与鲁武卒上下,皆铭记于心。”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公仲郢身后雨幕中轮廓模糊的夷宾城廓,声音更显低沉凝重,“天下板荡,群雄逐鹿,未来之事,孰难预料。他日若有时机,或兄台觉得这韩地官袍穿着憋闷,我鲁国之地,永远对公仲家族,对兄台你,敞开怀抱。鲁国虽不及韩国势大,但必以国士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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