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的初春,在沱江以东的丘陵河谷地带,展现出的并非文人墨客笔下的田园牧歌,而是一幅被铁蹄与烽烟粗暴撕裂的残酷图景。
天空,仿佛一块被反复浸湿、永远拧不干的巨大灰色破布,低垂地、沉重地压在大地起伏的胸膛上。连绵的细雨时断时续,并非那种滋润万物的甘霖,而是带着浸入骨髓的阴冷,无声地飘洒,将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一种黏湿的、令人沮丧的氛围里。远山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近处的林木,竹丛依旧执着地透出苍翠,乔木的枝头也开始萌发鹅黄嫩绿的新芽,这本应是生机勃发的季节。然而,这片土地内在的生机,却被一种更强大、更蛮横的力量——名为“战争”与“掠夺”的巨兽——无情地践踏着、碾碎着。山林间弥漫的,不仅是自然的水雾,更有无数村庄被焚毁后,残垣断壁间兀自挣扎升起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这两种烟雾混杂在一起,盘旋低回,散发出一种焦糊与湿冷交织的、令人窒息的怪异气味,钻进鼻腔,沉入肺腑,仿佛连呼吸都带着死亡的余烬。
道路,早已不见了原本的土色,化为一片深褐色的泥泞。车辙印、马蹄印,还有无数杂乱的人类脚印,深陷其中,彼此覆盖,形成一道道蜿蜒扭曲的伤痕,伸向迷茫的远方。泥浆里,混杂着某些暗红色的、已经不易辨别的污渍,以及散落的破碎布片、倾倒的箩筐、甚至偶尔可见的牲畜尸体。这一切,都默默诉说着不久前发生于此的暴行与混乱。几只乌鸦立在光秃秃的枝头,发出沙哑的啼鸣,它们的眼睛漆黑,冷漠地俯瞰着这片失去宁静的土地。
连月以来,由罗琨伦率领的汉中军捕奴队,便如同这群山雾霭中游弋的、规模空前的嗜血蝗群,以其高度的机动性和令人发指的效率,将恐惧与毁灭的足迹,遍布了沱江以东大大小小的巴人、僰人村落。他们所过之处,炊烟化为狼烟,歌谣变为哭嚎,世世代代在此生息的族群,要么在抵抗中化作刀下亡魂,要么便成了镣铐加身、命运未卜的俘虏。
这一日,临近黄昏,那恼人的细雨再次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一支规模格外庞大的捕奴队,正押送着一条长得望不见头尾的、蹒跚蠕动的队伍,行进在一条较为开阔的河谷地带。押运的捕奴队成员,大多骑着耐力颇佳的川马或健骡。这些牲畜似乎也感染了主人的暴戾之气,蹄子不安地刨着泥浆,打着粗重的响鼻。队员们身着便于在山林间行动的皮甲或轻札甲,甲胄上沾满了泥点和已然发黑的血迹。他们人人腰挎环首刀,背负劲弓,箭壶里插着密密麻麻的羽箭。他们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表情,只有一种长期从事厮杀掠夺磨砺出的彪悍与对生命的彻底漠然。他们大声吆喝着,用词粗鄙不堪,鞭子在空中抽出清脆而可怕的响声,如同毒蛇的嘶鸣,毫不留情地落在行动稍慢的俘虏身上,催促着这支绝望的队伍前行。
“快!快走!他娘的,没吃饭吗?磨蹭什么!天黑前要赶不到下一个集结地,有你们好果子吃!”一名显然是小队头目的汉子,骑在一匹略显躁动的花鬃马上,挥舞着皮鞭,厉声喝道。他的声音沙哑而凶狠,盖过了雨丝的窸窣。他的马鞍旁,挂着几个沉甸甸的布袋,随着马匹的走动相互碰撞,发出金属和玉器特有的、沉闷而诱人的声响——那是他从各个被攻破的村落里私下搜刮来的、未来得及上缴的金银细软和值钱物件,是他勇武和“精明”的证明。
旁边一个看起来刚加入不久的年轻士兵,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他看着队伍中一个因为力竭而突然跌倒的老者,被身旁的同伴粗暴地用鞭杆戳打、拖拽起来,那老者瘦骨嶙峋的身躯在冷雨中瑟瑟发抖,眼中已无丝毫光彩。年轻士兵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他策马靠近那头目,低声道:“队头……这,这老人家……气息都弱了,怕是……怕是真走不到地方了……”
那小头目闻声,斜睨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讥诮和残忍的弧度,嗤笑道:“雏儿!这就心软了?告诉你,走不到,就扔路边,让他自生自灭!咱们是来发财的,不是来开善堂的!我们要的是能干活、能卖上好价钱的壮丁,是能生养、能伺候人的女人!这些老弱病残,到了市场也是压秤的货色,白白浪费粮食!”他用力拍了拍年轻士兵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后者身子一歪,“记住喽,在这里,在他们身上,别把人当人看!他们是钱!是军功!是咱们兄弟将来升官发财的垫脚石!心疼他们?谁他妈心疼咱们在刀头上舔血?”
说着,他再次扬了扬手中那几个沉甸甸的布袋,里面发出的碰撞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一种蛊惑的语气:“看见没?这还只是零头!好好跟着罗将军干,亏待不了你!等这趟大的跑完回去,分了赏钱,你小子也能换身光鲜的新行头,去城里最好的馆子吃喝,找最水灵的娘们快活快活了!那才叫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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