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沱江东岸,本应是草木葱茏、生机盎然的景象,但在这片被强行开辟出的广阔空地上,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与日渐暖煦的天气格格不入的复杂气味。湿润的江风本可带来泥土的芬芳和新叶的清新,却终究吹不散这处日益扩大的奴隶交易市场特有的浑浊气息——那是数万人聚集产生的浓重汗臭、牲畜栏里散发出的粪便腥臊、四处升起的廉价炊烟、铁器栅栏上的锈迹,以及一种隐约的、源自大量绝望人群聚集后产生的、如同实质般压抑在心头难以名状的沉重味道。
市场深处,一栋明显加固过的木制指挥所内,新任的“尉将军”尉驷,正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用硬木打造的案几后。他身上那套崭新的将军常服,用料考究,刺绣精致,与他脸上那混合着商贾精明与军人狠厉的复杂气质略显突兀,却又奇异地契合了这个混乱而充满机遇的时代。半年前,他还只是个不起眼的校尉,但凭借掌控这奴隶贸易所带来的巨额利润,以及上下打点时那毫不手软、精准到位的手腕,他的官阶就如同这春日雨后的竹笋般,节节拔高,令人侧目。
案几前,一名穿着半旧青衫、戴着瓜皮小帽的账房先生正躬身汇报,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忐忑:“将军,近十日来的账目已经初步核算完毕。各王庄,特别是成都、夷宾那几个大庄,采购奴隶的数量比上月同期又增加了三成有余。尤其是青壮男奴,几乎到了……到了有多少要多少的地步。库……库里的存‘货’,”他小心地选择着用词,“已然不多了,精壮男丁只剩不足八百,妇孺加起来也不过千余口。照这个速度,恐怕……”
尉驷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案几上,十指交叉,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缭绕的淡淡香烟雾气,盯着账房先生,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问道:“价格呢?”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账房感受到那目光的压力,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连忙回答:“价格还在涨!一路看涨!特别是能下田、能做工的壮丁,价格已经比年初翻了一番还有多!现在一个精壮男奴的价钱,抵得上三头好牛!但……但是,”他话锋一转,露出为难的神色,“很多王庄,尤其是成都周边那几个由宫内红人掌管的大庄,管事公公们私下抱怨,说现钱周转不及,国库拨付也有延迟,开始提出用粮食、布匹,甚至是一些收缴来的旧军械来抵价了。您看这……”
“用粮食布匹换?”尉驷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倒是个值得玩味的新情况。他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几表面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低沉的“笃笃”声。他深知,那些太监们掌管着遍布巴蜀的新建王庄,宫内厅的考核严苛到不近人情,为了尽快恢复生产,完成朝廷下达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粮赋指标,他们已然是不惜一切代价。这背后,必然有着来自成都,乃至来自新郑的巨大压力。“看来,成都那边韩郡守搞的那个‘都江堰’,”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却清晰,“胃口不是一般的大啊,这是要吸干巴蜀的血肉来成就大王的‘千年之功’。”他想起了近来通过各种渠道听到的一些风声,关于那庞大水利工程征发的民夫如同蝼蚁,累毙者不计其数。
账房先生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了一眼尉驷的脸色,又迅速低下头,补充道:“将军,照这个趋势,若是没有新的、充足的‘货源’补充,最多再过半月,顶多二十天,咱们这市场……恐怕就要无‘货’可卖了。到那时,不仅日进斗金的生意要停,恐怕……恐怕还会得罪那些如狼似虎的相公们。是不是……是不是尽早联系罗将军那边,催一催……”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急切的眼神已经将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尉驷沉默了片刻,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知道了,情况我清楚了。你先下去吧,继续盯着市场,价格能抬多高就抬多高,我们的原则是现钱优先!如果那些太监实在拿不出足够的现银,粮食、布匹也可酌情收下,但折价要狠!绝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宜!至于军械……”他沉吟了一下,“仔细检查,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找个由头拒掉。”
“是,是,小的明白,一定按将军的吩咐办!”账房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几乎是倒退着出了房门。
屋内顿时只剩下尉驷一人,以及那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场噪音。他站起身,在铺着兽皮的地上来回踱了几步,然后走到窗边,“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窗。顿时,更加清晰的喧嚣声浪涌了进来——牙人声嘶力竭的叫卖、买主挑剔的议论、兵士的呵斥、还有那些被关在栅栏里、如同牲口般被展示的奴隶们偶尔发出的压抑呜咽或麻木的沉默。窗外,市场依旧呈现出一片畸形的繁荣景象,一排排粗糙的木栅栏内,人影幢幢,而买主们——主要是那些衣着光鲜、面色倨傲的王庄管事太监及其如狼似虎的随从——则在各个围栏间穿梭、挑剔、争论,挥舞着手中的钱袋或货单。这看似烈火烹油的景象背后,尉驷比谁都清楚,是即将无米下锅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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