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最高的箭楼顶上,风其实是不响的。
真正的响声是被风卷着的那些零碎东西撞出来的。
陆寒没睁眼。
他那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像极了一面快要撕裂的旗。
他不需要看,耳朵里灌进来的动静已经在脑子里勾出了一幅活地图。
雪粒子砸在南面城墙的老青砖上,声儿闷,那是实地;砸在北面黑水峪的冻土上,声儿脆,带回音,说明那地底下的土层已经被挖空了;若是砸在铁器上,那就是一声极细的叮当。
叮当。
这声音夹在呼啸的风里,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陆寒的眉毛稍微动了一下。
这是第七箭楼基座底下那层铸铁盖板打开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湿漉漉的“嘶嘶”声,那是积压在地道里的热气冲出来,把落进去的雪花瞬间烫化了。
“开了。”
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
几乎是同时,三道沉重的马蹄声闯进了他的耳朵。
不是关内的马,蹄铁厚重,每一步落地都砸得地皮微颤,那是契丹人的河曲马,正疯了一样往黑水峪那几个通风口冲。
陆寒反手摘下了背上的那张硬弓。
弓身漆黑,没搭箭。
他也没摆什么“西北望射天狼”的架势,只是像个在那调琴弦的乐师,手指搭上弓弦,轻轻一勾。
这一声极短,不像是弓弦响,倒像是有人在耳边弹了个脑瓜崩。
声音顺着风雪幕墙撞出去,在漫天的雪片之间折射、回荡,最后钻进了地下那些刚刚开启的通风口。
崩。第二声。
崩。第三声。
这三声弦响,不偏不倚,正好卡在了那三百六十座弩机共鸣腔的回气频率上。
地底下那原本正如雷鸣般绞动的机括声,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瞬间哑了火。
那些还没来得及挂上弦的弩机,里面的棘轮被这几声特定的声波震得错了位,死死咬合在一起。
锁住了。
这不是坏,是让它们暂时成了废铁。
只有等下一个正确的节律来给它们“正骨”,它们才能重新杀人。
陆寒缓缓松开手指,指尖被冻得发红。
他还没来得及把弓挂回去,地底下那股热气里突然掺进了一股子冷冽的杀气。
这杀气不在关外,在青弋镇。
青弋镇,铁匠铺地窖。
那股子从地底涌上来的热浪还没把人的脸烘热,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给压了回去。
这寒意不是风雪,是一个人。
那把插在地砖缝里的断剑还在嗡嗡作响,炭笔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左手死死按着剑格,像是要在那上面生了根。
一道黑影像是凭空从那一束金光里长出来的。
黑衣,黑发,连脸上蒙着的那块布都是黑的,只有那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比外头的冰雪还要冷上三分。
谢卓颜。
阿哑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那是这几年在野狗堆里抢食练出来的本能。
他下意识地往前扑,想要去抓那黑影的衣角,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啊”。
谢卓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根本没看阿哑,仿佛这个此时此刻正拼命向她伸出手的孩子,跟这满地的碎砖烂瓦没什么两样。
她的手快得像鬼魅,一指点在了炭笔崽的眉心。
没有任何声响。
炭笔崽那双浑浊呆滞的眼珠子猛地一定,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剧烈地抖了一下。
他那只疯狂按着剑格的左手,像是被烫了一样骤然弹开。
掌心里那道原本还在游走的血线,被这一指之力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倒流进了心脉。
那股子足以把地窖顶掀翻的节律,戛然而止。
“啊——!”
阿哑急了,他不顾一切地撞向谢卓颜。
但他没碰到她。
甚至连那一角衣袂都没摸到。
一股无形的墙——那是纯粹到了极点的剑气,直接撞在了阿哑的胸口。
没有任何留情。
砰的一声,阿哑像是个破布娃娃一样被弹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三丈开外的墙根下。
他耳后的那块胎记金光狂闪,拼命想要和母亲身上的气息呼应,可那层剑气就像是一座冰山,把他那点微弱的联系撞得粉碎。
谢卓颜收回手指,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炭笔崽,声音冷得像是冰渣子掉在地上。
“你还不懂。”
这话是对着墙角的阿哑说的,但她依然没有回头。
“节律不是钥匙,那是枷锁。”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她身形一晃,整个人直接跃进了那个刚刚被断剑撬开的地道入口。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被黑暗吞没的一瞬间,她的袖口像是无意间松了一下。
咕噜噜。
一枚硬邦邦的东西从她袖子里滑了出来,在青砖地上滚了几圈,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阿哑那双冻得青紫的脚边。
那是一枚桃核。
桃核上刻着半个“谢”字,切口崭新,那是她刚刚用指甲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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