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黑色轿车碾过莱阳团旺镇的青石板路时,后视镜里的晨光正透过车窗斜斜切进来,在他紧攥的档案袋上投下一道金边。
阳光带着微尘浮动的质感,落在他指节泛白的手背上,像一层薄薄的烫伤。
档案袋里装着李大海的烈士证明复印件、当年同袍的口述记录,还有他用投影仪截取的三帧画面——冒烟的手雷、战士转身的侧影、雪地上炸开的血花。
纸张边缘被他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指尖能触到影像层轻微凸起的颗粒感,仿佛那不是静止的画面,而是凝固的战场呼吸。
前面左拐,第三户红门的就是。导航女声刚落,他已看见院门口的老槐树。
树皮皲裂如老人手背,风穿过枝桠发出细微的呜咽,像是谁在低语一段被遗忘的名字。
树底下坐着个穿藏青棉袄的老太太,正用枯枝在地上画圈,白头发被风掀起几缕,像落在雪地上的芦花。
她脚边散落着干草籽,踩上去有细碎的爆裂声,空气中飘着陈年泥土与晒干艾草混合的气息。
林默的喉结动了动。
他下车时膝盖有点发僵,昨夜在火车上攥着怀表坐了半宿,表壳的弧度几乎要烙进掌纹——金属贴着皮肤整晚发热,像一块埋在灰烬里未熄的炭。
李奶奶?他轻声喊,声音比想象中轻,像怕惊飞了什么。
话音落下,连自己的耳膜都感到一阵空荡的回响。
老太太抬起头,皱纹里还沾着草屑,鼻翼翕动了一下,像是嗅到了某种久违的气息。
她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被火折子点着的煤油灯:你...你手里拿的是?
林默把档案袋递过去,指尖碰到她手背时吓了一跳——那温度比上海冬天的自来水还凉,冷得近乎麻木,仿佛触到了深井壁渗出的寒意。我是上海博物馆的林默,负责整理抗美援朝烈士资料。
您哥哥……李大海同志的线索找到了。
大海?老太太的手开始抖,档案袋里的纸页簌簌响,像秋风吹过枯叶堆。
她突然站起来,棉袄下摆沾着的草籽簌簌掉,我哥走那年我才十二,他走前给我编了个草蚂蚱,说等打完仗给我带花布衫……后来村部送回他的军帽,帽檐儿上全是血,我娘抱着帽子哭了三天三夜……
她突然捂住嘴,眼泪从指缝里涌出来,滴在李大海三个字上,把墨晕开一道浅蓝的痕。
那泪珠滚落的声音极轻,却在他心里砸出一圈圈涟漪。
林默这才注意到她腕子上戴着个褪色的红布包,边角磨得发亮,像是被摸了几千几万次。
布料早已失去纤维原本的质地,只余下丝绸般柔滑的磨损光泽。这是我娘临终前塞给我的,她轻轻打开,里面躺着半块高粱饼,硬得像石头,表面布满细小裂纹,我哥走那天揣在兜里的干粮,没舍得吃。
林默的鼻尖发酸。
他闻到了一丝极淡的焦香,混着陈年粮食的霉味,那是时间封存下的最后一口温热。
他摸出手机,调出投影仪生成的影像片段。
光影浮现在空中时,带起一阵微弱的电流嗡鸣,空气微微震颤,像有看不见的波纹扩散开来。
画面里,雪粒打在冻硬的棉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年轻战士转身时,后颈的汗毛结着冰碴,在镜头下泛出银白色的反光;军装上的李大海三个字被血浸透,却依然清晰——那是他用刺刀在领口刻的名字,每一笔都深陷布纹,带着决绝的力度。
他...他扑手雷前喊了什么?李秀兰的指甲掐进掌心,指节发白,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根针扎进寂静。
隐蔽林默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喉咙干涩得如同吞了砂纸,同袍说,他扑上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老屋里的挂钟敲了九下。
钟声沉闷,木壳共鸣出悠长的余韵,像是为某个远去的灵魂送行。
林默离开时,李秀兰往他兜里塞了把晒干的枣,粗糙的手拍了拍他后背:替我跟我哥说,娘走前没怪他,我也没怪他。
我们等了七十年,就等这一声我是个好兵
返程的火车穿过苏北平原,窗外暮色渐浓。
林默靠在窗边,耳机里循环播放着那段影像。
每一次重放,怀表就在口袋里升温一度,直到掌心被烘得发烫。
他盯着屏幕上李大海的脸,看着那双眼睛如何在爆炸前的一瞬望向远方——不是恐惧,而是确认。
他忽然明白:这不是数据,是记忆本身在苏醒。
抵达上海已是凌晨。
他将资料交予苏晚,两人在剪辑室熬了整整一夜。
当第一版成片完成时,苏晚揉着太阳穴说:“这不只是纪录片,是让死人重新活一次。”
“上海的夜比莱阳暖,但苏晚的剪辑室里开着制热空调,她却还裹着件军绿色棉服。”
林默推开门时,她正咬着笔帽盯着电脑,屏幕上是李大海的影像,雪花在4K镜头里清晰得能数清纹路。
显示器的冷光映在她脸上,睫毛投下细密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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