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坐在市文化局的长条会议桌前,指尖还残留着那天在临朐老柿子树下摸过的粗糙触感。
会议室里的中央空调开得很足,暖风把人吹得发燥,和两天前那刺骨的山东冻土简直是两个世界。
“方案我看过了。”
坐在主位的周正明老先生摘下眼镜,拿绒布慢吞吞地擦拭着。
他是古籍修复圈的泰斗,平时话不多,今天却特意穿了一身中山装,显得格外庄重。
他把那一叠厚厚的PPT打印稿推回桌子中央,力道不重,却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技术我不懂,那些个全息投影、VR体验,你们年轻人玩得转。”周老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越过镜片上缘,扫视着在座的每个人,“但有一点,我们是在修文物,不是在做电子游戏。光把字迹复刻清楚了,那是复印机干的事。我们要做的,是把这纸面背后的那口气,给续上。”
会议室里一阵安静,只有投影仪散热风扇的嗡嗡声。
韩雪坐在林默旁边,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飞快滑动,将屏幕切到了“沉浸式教学模块”的演示界面。
“周老,各位领导,这正是我们这次‘战地家书复刻计划’的核心。”韩雪的声音很稳,带着职业女性特有的干练,但我能看到她放在桌下的高跟鞋脚尖正在有节奏地轻点地面——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模拟的三维空间:昏黄的煤油灯光,战壕里粗糙的土壁,还有飘落的雪花。
“我们不只是展示信件内容。”韩雪指着屏幕,“这套系统会通过投影,还原书写时的环境光影、声音,甚至模拟墨水在低温下凝固的延迟感。当参观者戴上设备,他们不是在‘看’信,而是在‘写’信。他们会成为那个握笔的人。”
坐在对面的技术顾问赵晓菲顺势接过话茬,她把一叠数据报表分发下去:“针对字迹模糊的问题,我们接入了最新的AI图像识别模型。它不只是猜字,而是根据当时的书写习惯、用词频率,甚至纸张的折痕走向来推导缺失笔画。昨天测试了一批样稿,识别率提升了40%。”
几个领导交头接耳,频频点头。
“技术是个好筐,什么都能往里装。”周正明没急着表态,视线转到了林默身上,“林默,你是刚从前线……哦不,从老家属那边回来的。你觉得呢?”
林默一直没说话。
他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透明的档案袋。
档案袋里装着的,正是李玉兰给的那封信,还有那张写着“想吃萝卜大葱饺子”的纸条复印件。
“技术能还原字迹,但还原不了重量。”林默站起身,把档案袋轻轻放在周正明面前。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因为这两天连轴转没怎么合眼,也因为那股堵在胸口的情绪还没散去。
“这是李长顺烈士的妹妹,九十二岁的李玉兰老人交给我们的。”
林默环视四周,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下。
“在山东,我看到老人用手摸着照片上哥哥的衣角,那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震耳欲聋。”林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怀表,那种熟悉的温热感正顺着指尖蔓延,“所以我提议,这个复刻计划的第一份样本,就用这一封。因为它不仅是一封家书,它是两代人跨越七十年的一个闭环。我们复刻的不是墨水,是一种哪怕冻死在异乡也要护着家人的信念。”
周正明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久到茶杯里的热气都散尽了。
“信念的接力……”老人喃喃自语,随即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好!就按这个路子走。不用等到统筹会了,这个项目,我来签字担保。”
回到博物馆修复室已是深夜。
窗外的都市霓虹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工作台上只开了一盏如豆的护眼灯。
林默戴着白手套,将李长顺的家书平铺在修复台上。
高清扫描仪的光束缓缓扫过纸面,屏幕上逐行显现出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
有些字是用铅笔写的,笔锋很钝,可能是当时铅笔头都快用完了,舍不得削。
为了配合韩雪的沉浸式模块,林默需要对信纸的纹理进行微米级的采样。
当他的镊子轻轻触碰到信纸边缘的一处焦痕时,口袋里的怀表猛地一震。
这一次,没有那种让人晕眩的天旋地转,而是一种极度的静谧。
周围的空气骤然降温,干燥的空调风变成了带着硝烟味的冷风。
林默不需要睁眼,那画面直接投射在他的视网膜上。
那是一个狭窄的防空洞,头顶的土层不时震落几缕灰尘。
一个年轻的战士正趴在一个弹药箱上,手里攥着半截铅笔。
那是李长顺。
他没穿那件厚棉袄,而是把它披在旁边一个正在打摆子的伤员身上。
他自己只穿着单衣,冻得鼻涕直流,写几个字就要把手凑到嘴边哈一口热气,把僵硬的指关节暖开了再继续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