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春天,已带着凛冽的寒意。然而梁王府内,却是一派炽热喧嚣的景象,与宫城外清冷萧索的街巷判若两个世界。
府邸正殿,飞檐斗拱,气魄恢宏,丝毫不逊于洛阳皇城内的任何一座宫殿。殿内,数十支儿臂粗的牛油巨烛燃烧着,将鎏金的梁柱和彩绘的壁画映照得金碧辉煌。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美酒的醇芳,以及一种更深层、更原始的力量——那是权力与野心蒸腾出的灼热气息。乐工们卖力地吹奏着庄严的雅乐,但在觥筹交错的喧嚣与武将们粗犷的笑声中,这音乐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仿佛旧时代最后的、微弱的叹息。
主位之上,朱温身着一袭玄色蟒袍,虽非皇袍,其规制与绣工已僭越臣子本分。他魁伟的身躯如山岳般踞坐在宽大的镶金檀木椅上,多年的沙场征战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与狠戾的印记,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闪烁,既有睥睨天下的傲岸,也深藏着一丝如受伤野兽般的警惕与多疑。他并未沉浸于歌舞,只是大口灌着烈酒,目光如同盘旋的猎鹰,扫视着堂下这群追随他出生入死的文臣武将。他们是他权力的基石,也是他潜在的威胁。今夜,他胸膛间那股压抑已久的火焰,已灼烧得他无法安宁。
酒至酣处,喧嚣正盛。朱温猛地将手中那只来自西域、价值千金的琉璃夜光杯,狠狠摔向铺着精美波斯地毯的地面!
“砰——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晴天霹雳,瞬间斩断了所有的丝竹管弦与喧哗谈笑。大殿之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烛火跳跃,映照着一张张或惊愕、或茫然、或瞬间清醒的脸庞。文武众臣,无论是醉眼惺忪的悍将,还是时刻保持警觉的谋士,皆屏住呼吸,所有目光都带着惊疑与畏惧,聚焦于主位之上那尊如同即将爆发火山般的身影。
朱温缓缓站起,他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被拉得巨大,阴影几乎笼罩了半个殿堂。他环视众人,声音沉雄如闷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亦不容抗拒的决绝,一字一句,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李唐气数已尽!非是本王之言,乃是天意昭昭!自安史乱后,藩镇割据,宦官乱政,黄巢肆虐,九州板荡,民不聊生!那长安早已化为废墟,洛阳亦是风雨飘摇,天子暗弱,如同傀儡,政令不出宫门!试问,这样的朝廷,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他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冲天的豪气与戾气:“这中原的稍许安宁,这汴梁的繁华气象,是吾与在座的诸公,是咱们这些曾被世家门阀瞧不起的武夫、寒士,用血、用命,从黄巢那等乱贼手中,从四方不服的节度使手里,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这天下,早已不是他李家的天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掠过每一张面孔,最终定格在虚无的前方,仿佛在凝视那梦寐以求的皇位。
“当今之世,强者为尊!有德者?何为德?能安天下、定四方者,方为有德!有力者?吾朱全忠,便是这天下最大的力!”他终于图穷匕见,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宣言,“吾,当为天子!”
“哗——!”尽管在座众人心中对此早有预料,甚至私下已多有揣测,但当朱温亲口、以如此赤裸裸、如此强横霸道的方式宣告出来时,殿内还是不可避免地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骚动。
但这骚动并未持续太久。以庞师古、杨师厚、氏叔琮等为首的一众核心武将率先反应过来。他们大多出身草莽或低阶军吏,与朱温命运相连,一荣俱荣。朱温称帝,他们便是从龙功臣,可封侯拜将,光耀门楣。此刻,他们满面红光,激动得难以自持,纷纷离席,轰然拜倒,甲胄铿锵作响,吼声震得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梁王顺天应人,正该登临大位!”
“吾等誓死追随陛下,荡平不臣!”
“请梁王即皇帝位,正名号,安天下!”
武将们的狂热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大殿的气氛。然而,文官席上,却呈现出一片诡异的沉默与凝重。以敬翔、谢瞳、李振等人为首的谋臣们,虽然同样深知这一天终将到来,但他们的思虑更为复杂和长远。他们交换着眼神,眉宇间凝聚着忧虑。
终于,年岁最长、素以持重着称的掌书记谢瞳,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殿中,对着朱温深深一揖,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努力保持着清晰:“主公!您雄才大略,扫荡群丑,使中原复定,此乃不世之功!代唐而立,实乃天命所归,臣等……臣等心中岂有不欣喜、不拥护之理?”
他先定了基调,表明立场,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然……然称帝之事,关乎国体,牵动天下人心。如今,河东李克用,沙陀骁骑,狼顾北疆,一直以唐室忠臣自居,视主公为死敌;淮南杨行密,兵精粮足,虎踞东南,其心难测;西川王建,岭南刘隐,皆非易与之辈。若主公此刻正位,无疑是授人以柄,恐使天下藩镇有了联合讨伐的‘大义’名分,使我汴梁陷入四面受敌之危局啊!望主公……暂缓此议,以待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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