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节度府衙内,宋齐丘第一次以“掌书记”的身份,参与了一场关于春耕与军屯调配的议事。
他坐在末席,面前摊开新制的田亩图册与粮赋账簿。几名原钟氏旧吏出身的曹官,正语气倨傲地陈述沿用旧例的分配方案——无非是将肥田沃土依旧倾向几家与钟氏有姻亲的豪族,军屯则挤在贫瘠山地。
宋齐丘静静听着,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紧。他注意到刘澈坐于主位,并未打断,只是目光偶尔扫过众人,沉静如深潭。谢允坐在其侧,垂眸似在养神。
直到那曹官说完,堂内一时无人发声,显然默认了此议。
宋齐丘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必须开口了。他站起身,向刘澈与谢允躬身一礼,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将军,先生。方才王曹官所议,学生以为颇有可商榷之处。”
那王曹官立刻面露不悦:“宋书记,你初来乍到,可知地方田亩关联错综,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纸上谈兵可妄议的?”
宋齐丘不卑不亢,转向他:“正因关联错综,才更需厘清,而非因循苟且。”他走到悬挂的洪州田亩图前,手指点向几处被标注为“下田”的区域,“此三处,临近赣水支流,只因去岁水道失修,暂为洼泽,并非天生贫瘠。若调拨部分军屯劳力,配合府衙征募流民,兴修水利,不出两季,便可化为良田。反观这几家所占‘上田’,”他手指移向图中几大块被豪族圈占的区域,“其赋税记录却连年以‘灾伤’为由递减,数目蹊跷。学生核对过去三年账目与气象记录,疑点颇多。”
他言语清晰,数据确凿,将那王曹官驳得面色涨红,支吾难言。
堂内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青衫寒士身上,有惊异,有审视,也有不屑。
刘澈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宋书记,依你之见,当如何?”
“学生建议,”宋齐丘沉稳应答,“其一,重新勘定田亩等级,以近年实际产出与地方父老评议为准,打破旧籍垄断。其二,兴修水利列为今春要务,由府衙统一规划,军屯、民屯并进,所辟新田,优先授予立功士卒与无地流民,三年内减赋。其三,彻查豪族田赋账目,有欺瞒者,严惩不贷,追缴亏空!”
此言一出,满堂微哗。这已不仅是调整方案,而是触及了地方豪强根本利益的改革。
王曹官激动道:“将军!此乃动摇地方根基之举,恐引生乱啊!”
刘澈没有看他,而是望向谢允:“先生以为?”
谢允抬眼,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许,缓缓道:“宋书记之议,切中时弊,利在长远。乱,不在于革新,而在于不公与腐败。将军正可借此,进一步树立威信,收拢军民之心。”
刘澈点头,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终落在宋齐丘身上,那股无形的、令人心折的力量再次弥漫开来:“便依宋齐丘所议,制定细则,由李嵩统筹,宋齐丘协理。王曹官,你熟悉旧务,当尽力配合,若有阻挠推诿,军法司候审。”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王曹官冷汗涔涔,不敢再言。
宋齐丘心中激荡,他感受到的不仅是自己建言被采纳的喜悦,更是一种被信任、被赋予重任的使命感。他看向刘澈,那位端坐主位的将军,此刻在他眼中,不仅是手握权柄的主公,更是能打破陈规、开创气象的雄主。
寒门之心,于细微处见真章。一次议事,一个机会,宋齐丘以其胆识与才学,不仅站稳了脚跟,更让刘澈“唯才是举”的口号,化为了洪州政坛上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痕,光照进现实。
庐山草堂内,陈贶反复阅读着弟子带回的、关于洪州议事堂上那场风波的信件。
信中详细描述了宋齐丘如何据理力争,刘澈如何力排众议,支持那年轻寒士的改革方案。信末,弟子附言:“师,洪州官场风气似有不同。刘将军并非只听谢先生一人之言,宋齐丘等新进之士,确有进言之途,且其言能达天听。州学重建进度极快,新任博士皆获厚待,城中士子论政之风渐起。”
陈贶放下信笺,走到窗边,久久凝视着云海。
他一生所秉持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在晚唐以来的乱世中,似乎只剩下前半句可行。他见过太多口称仁义、实则贪婪的军阀,也见过太多怀才不遇、最终泯然众人的寒士。他将自己放逐于山林,是对现实的失望,亦是对自身理念的坚守。
然而,洪州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在挑战他固有的认知。
刘澈,一个武夫出身,却能重用谢允这等王佐之才;推行《考成法》、盐铁专卖等强硬政策,却能同时大力招贤纳士,甚至不惜触动豪强利益,也要给宋齐丘这等寒门子弟施展才华的舞台。这不是简单的收买人心,而是一种试图建立新秩序的气象。
“或许……这乱世之中,真有一线重塑乾坤之机?”陈贶喃喃自语。他想起了自己那篇回复刘澈的策论,其中所强调的“选贤任能”、“教化民心”、“抑制豪强”,似乎正在洪州一点点变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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