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的冬日走向深寒,天空时常呈现一种冷冽的、近乎金属质的灰蓝色。小院的生活,在经历了周婉归来的短暂调适后,迅速找到了新的平衡点,一种更加深厚、更具内在张力的韵律稳定下来。四人各安其位,却又彼此渗透,如同四股色泽不同的釉料,在时光的窑火中,悄然发生着微妙而深刻的“窑变”,孕育着超出预期的华彩。
这段时期,最显着的变化发生在艾尔肯身上。他依旧沉默如山,但那种沉默,不再是封闭的壁垒,而更像一口深井,水面平静,内里却涌动着丰沛的、亟待涌出的活水。他对材料的研究,进入了一个近乎哲学思辨的阶段。引发这一转变的契机,源于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午后,艾尔肯计划烧制一窑重要的试片,旨在验证他关于本地一种稀有赭石与特定钴料在复杂窑变气氛下可能产生的“星空釉”效果。他像往常一样,极其精确地称量、研磨、调配釉料,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如同进行一场严谨的科学实验。素坯入窑,封门,点火。他守了整整一夜,根据火焰的颜色和声音,精心控制着升温曲线和气氛转换。然而,出窑的时刻,迎接他的并非预想中深邃璀璨的蓝黑底色上点缀的银色星斑,而是一窑几乎完全炭黑、表面粗糙起泡、如同熔岩凝固般的、近乎丑陋的残次品。
若在以往,这样的结果足以让艾尔肯陷入数日的低沉与自我怀疑。但这一次,他站在窑口,看着那一片狼藉的失败景象,脸上竟没有出现惯常的凝重与沮丧。他久久地凝视着那些漆黑的、扭曲的试片,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那失败的表象,窥见其内部隐藏的秘密。他没有立刻清理窑炉,而是小心翼翼地,用火钳夹起一片最为扭曲、色泽也最显沉郁的试片,放在工作台的白纸上,然后拿起高倍放大镜,俯身仔细观察。
周婉路过时,看到了这一幕,放轻了脚步。她看到艾尔肯紧抿的嘴角,不是失望的弧度,而是一种近乎痴迷的探究。她没有打扰,只是悄悄为他续了一杯热茶。
艾尔肯这一看,就是整整一个下午。他不仅看,还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摸那些凹凸不平的釉面,感受其独特的肌理;他用小锤轻轻敲击试片边缘,倾听其沉闷而异样的回响。他在笔记上飞快地画下釉面的微观结构草图,记录气泡的分布、釉层的断裂方式,并详细标注下烧成过程中每一个他自认为可能出错的环节。但和以往不同,他的记录不再仅仅是技术检讨,开始出现一些近乎玄学的批注:“火气过旺,似欲吞噬一切,反显焦灼之象。”“还原过早,色沉于底,不得出。”“此非星夜,乃烬余。”
阿娜尔古丽在傍晚时分走了过来,她没有询问结果,只是拿起那片漆黑的试片,对着窗外最后一缕天光端详。灰蓝的天光下,那漆黑釉面的某些角度,竟反射出一种极其幽深、仿佛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微弱的紫蓝色光泽,而那些粗糙的气泡,在侧光下投下错综复杂的阴影,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张力的构图。
“这窑火,”阿娜尔古丽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没按你想的路子走,倒是自个儿,走出了另一番天地。”她将试片递给艾尔肯,“看这黑,不是死黑,底下有光憋着,想出来没出来。这疙瘩瘩的印子,像不像咱们这戈壁滩上,被风沙磨了千年的石头?”
艾尔肯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阿娜尔古丽,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他再次低头凝视那片“失败”的试片,目光已然不同。他不再将它视为错误的证据,而是开始将其作为一个独立的、具有自身生命和语言的“存在”来审视。他意识到,他一直在试图用精确的计算和严密的控制,去“命令”窑火呈现出他预设的、符合传统审美的效果。但窑火,如同自然本身,有其不受拘束的、充满野性的意志。这次“失败”,或许不是技术的失误,而是窑火用一种更强烈、更原始的方式,表达了他未曾预料到的、关于“毁灭”、“沉淀”与“重生”的意象。
这个顿悟,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艾尔肯长期以来局限于技术理性的思维壁垒。他不再执着于追寻那条通往“完美星空”的、唯一正确的狭窄路径,而是开始以开放的心态,去“阅读”每一次烧成结果——无论成功与否——背后所揭示的,泥、釉、火三者之间复杂而动态的对话。他将这次烧制的所有参数和结果详细记录,并命名为“烬余系列之一”,然后在旁边郑重写下:“窑变,非控其形,乃观其性。火有火语,需静心听。”
自此,艾尔肯的探索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他依然进行严谨的试验,但他开始有意引入一些“不确定性”,比如在釉料中掺入极微量的、成分复杂的天然矿物杂质,或者在某些阶段刻意制造微小的温度波动,甚至尝试在不同天气、不同心境下烧制同一配方的釉料,记录其微妙差异。他将烧窑的过程,视为一场与自然力量的共舞,而非一场必须胜利的战争。失败不再是挫折,而是提供了认识材料“另一面”的宝贵机会。他的笔记里,出现了更多充满诗意的观察和哲学性的思考:“晨起微雨,窑火温吞,釉色润而含蓄,似有湿气。”“心浮气躁时烧窑,火色亦显焦躁,釉面干涩。”“土有记忆,火有情绪,器成,乃三者对话之记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