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的春日,如同一个矜持的西域舞者,迈着迟疑的舞步。阳光一日暖过一日,毫不吝啬地倾泻在小院的每个角落,将泥土晒得蓬松,散发出好闻的、类似谷物发酵的醇厚气息。老杨树的新叶已从米粒大小舒展成铜钱般的光亮嫩绿,在微风中窸窣作响,筛落一地斑驳晃动的光点。然而,空气中仍残留着冬日未尽的干爽寒意,尤其在早晚时分,提醒着人们季节交替的渐变。这片古老的土地,正从冬日的沉眠中缓缓苏醒,积蓄的力量在地下奔涌,寻找着破土而出的缝隙。
小院里的“春汛”,并非突如其来的洪流,而是以多种形态,悄无声息地漫漶开来。最先感知到这变化并做出反应的,是周婉。她案头那部用于对外联络的手机,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如同被春雷惊醒的蛰虫,开始以更高的频率振动起来。提示音不再像冬日那般稀疏沉闷,变得清晰而持续。然而,这一次,周婉处理这些信息的心态已然不同。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将每一个外部邀约都视为需要紧急应对的“事件”或必须抓住的“机遇”,而是如同一位沉稳的农夫,在春雨过后,从容地检视每一片被滋润的土地,判断哪一块更适合播种,哪一块需要暂缓。
她熟练地滑动屏幕,目光快速而冷静地掠过一条条信息。有之前合作过的美术馆发来的春季展览意向咨询;有南方某知名生活美学平台发出的线上直播对谈邀请;有出版社编辑对书稿大纲的进一步探讨;甚至还有一两家此前持观望态度的商业品牌,试探性地发来跨界合作的可能。这些讯息,像一股股强弱不一的春水,从四面八方汇向这座小小的院落。
周婉没有立即回复任何一方。她给自己泡了一杯新茶,用的是艾尔肯最新烧制的一只素面小杯,釉色是极温润的米白,握在手中,妥帖称手。她端着茶杯,走到阿以旺门口,倚着门框,看着院子里的一切。艾尔肯正在他的工作台前,对着一堆新采集来的、颜色各异的土样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土粒,沉浸在他的“材料宇宙”里。阿孜古丽则盘腿坐在老杨树下,对着一块巴掌大的泥板,用自制的竹签专注地刻画着什么,阳光透过枝叶,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灵巧移动的手指上跳跃。阿娜尔古丽在菜畦边,慢悠悠地给刚冒出嫩芽的韭菜浇水,动作舒缓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看着这宁静而充满内生力量的画面,周婉的心也静了下来。她意识到,如今的“古丽之家”,已不再是需要急切向外寻求认可和机会的幼苗。它有了自己坚实的根系和内在的生长节奏。外部的“春汛”是滋养,但绝不能打乱自身的节律。她回到案前,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邮件。对于展览邀请,她回复得礼貌而明确,表示团队正处于新的创作周期,暂不参加大型展览,但欢迎对方关注线上的持续分享;对于直播邀请,她婉拒了即时对谈,但提出可以录制一段更精良的、展现春日创作状态的短视频供其选用;对于书稿,她约定了详细的沟通时间;至于商业合作,她回复得最为谨慎,表示需要了解更具体的合作模式与理念是否契合,不承诺即时推进。
她的回复,不卑不亢,既保持了开放的姿态,又牢牢守护着团队的创作核心与宁静。她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稳稳地把控着方向,让外部的“活水”既能流入滋养,又不至于泛滥成灾,冲垮院内精心营造的生态。
就在周婉梳理着外部世界的“春汛”时,院内的创作活力,也如春草般,悄然勃发,呈现出更加鲜明的个人色彩和探索深度。
艾尔肯的“材料宇宙”探索,进入了一个更加微观和哲学化的层面。他不再满足于配出某种稳定的、美观的釉色,而是开始痴迷于研究釉料在窑火中“失败”的种种可能形态。他将一些烧制过程中因温度骤变、气氛失控或其他偶然因素产生的、釉面开裂、起泡、流淌、变色甚至粘连的“残次品”试片,单独陈列在一个木架上,并为其建立了详细的“病例档案”,记录下每次“失败”的窑况参数。他常常对着这些“败笔”凝神沉思,一坐就是半天,用手指细细抚摸那些狰狞的裂痕或浑浊的色泽,仿佛在解读一部由火焰书写的、充满偶然与必然的深奥典籍。
阿娜尔古丽有次路过,拿起一片釉面如同干涸河床般龟裂的试片,对着光看了看,说:“这裂痕,像不像咱们这戈壁滩上,太阳晒裂的土地?”
艾尔肯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道光。他接过试片,再看时,目光已然不同。那些原本被视为缺陷的裂纹,在他的眼中,仿佛真的蕴含了喀什大地在极致干旱与烈日下迸发的生命张力。他开始有意识地在某些坯体上,尝试引导釉面产生可控的、类似“开片”或“窑变”的效果,不再追求光洁无瑕,而是探索那种带有“时间痕迹”和“自然力量”印记的美感。他的沉默,因此更添了几分对造化之功的敬畏与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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