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导他们的车,是在一个天色灰蒙蒙的、透着些微寒意的清晨开进巷子的。引擎声在安静的巷弄里显得格外突兀,惊起了墙头几只打盹的灰鸽。我正端着昨夜留下的茶根,准备泼到院角那棵老杨树下,听见声音,手顿了顿,隔着半开的院门望出去。一辆沾满尘土的越野车,后面跟着辆小面包,小心翼翼地停在了不远处。车门打开,先下来个穿着冲锋衣、个子高挑、利落短发的女人,约莫四十上下,眼神扫过周围环境,像鹰一样锐利又冷静,应该就是秦导。接着是几个年轻小伙子,开始从面包车上卸器材——黑黢黢的摄像机、反光板、录音杆,还有大大小小的箱子。金属和塑料磕碰的声响,打破了小巷固有的、以风声和远处吆喝为背景音的宁静。
阿娜尔古丽也听到了动静,从阿以旺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块抹布,站在我身边,静静看着。她的表情很平静,像看一场早已预知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周婉从她的小房间窗口探出头看了一眼,随即缩回去,大概是在做最后的整理。艾尔肯的工作台在院子最里面,背对着门,他似乎僵了一下,揉泥的动作有瞬间的停滞,然后又继续,只是脊背显得比平时更挺直、更僵硬了些。只有阿孜古丽,从她的工作区蹦出来,扒着门框,又好奇又紧张地张望,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是这儿了。”秦导确认了一下门牌,朝我们走过来,脚步利落,脸上带点职业化的、不算热络的笑,“您好,是阿娜尔古丽老师吧?我是秦月,打扰了。” 她伸出手,跟阿娜尔古丽握了握,目光随即扫过我,对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的眼神很亮,像探照灯,不动声色地就把院子里的格局、摆设、甚至每个人的神态,飞快地扫描了一遍。
“进来吧,外面冷。”阿娜尔古丽侧身让开,语气平常得像招呼寻常客人。
器材被一件件搬进来,堆在院门内侧一小块空地上,像一群突然闯入的、沉默而陌生的甲虫。小院的空间顿时显得逼仄起来。那种我们习惯了多年的、以泥土呼吸和炉火噼啪为底噪的静谧,被一种无形的、带着电子设备低鸣和陌生人气息的场域打破了。
秦导话不多,但指令清晰。她没急着开机,而是带着摄影师老张——一个话更少、皮肤黝黑、眼神像他的镜头一样沉静的中年男人——在院子里慢慢走了一圈,时不时用手摸摸斑驳的土墙,看看工作台上散落的工具,甚至蹲下看了看墙角堆着的、烧废了的陶片。她的手指拂过艾尔肯那排按色系排列的釉料试片时,动作很轻,眼神里有些许专业人士的审视和欣赏。
“我们就当不存在。”秦导转完一圈,对阿娜尔古丽和我们说,语气诚恳,“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们就是记录。尽量不打扰,可能需要补点光或者收个环境音的时候,会跟你们打个手势。不用看镜头,不用管我们。”
话说得漂亮,可几个大活人,加上那些黑乎乎的机器,怎么可能当不存在?
最初的适应期,像伤口结痂前那阵不可避免的刺痒。艾尔肯是反应最强烈的。平时他沉浸进去后,周围打雷都未必听得见。可现在,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老张的镜头在哪个方位,即使背对着,那无形的视线也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后背上。他揉泥的动作变得有些刻意,节奏没了往日的流畅自然,带着一种绷着的劲儿。有次拉坯,定中心时手指微微抖了一下,坯体歪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他立刻皱紧眉头,毫不犹豫地“啪”一声把泥坯拍扁,重来。那种对自己近乎苛刻的完美主义,在镜头下被放大了。他几乎不抬头,不与人交流,把自己缩成了一个更紧、更沉默的壳。
阿孜古丽则走向另一个极端。头两天,她有点像上了发条的雀儿。拉坯时,会下意识地理理头发,调整一下坐姿,试图找到一个“最好看”的角度。刻花时,下刀变得犹豫,时不时偷偷瞟一眼镜头方向,判断自己这个动作“上不上镜”。有次她正兴高采烈地跟我们讲巴扎上的见闻,瞥见老张的镜头推过来,声音戛然而止,脸一红,磕巴了一下,才接下去,但那股子鲜活劲儿,泄了不少。她太想呈现“好”的一面给镜头看了,反而失了真。
周婉是最努力维持“正常”的一个。她依旧处理邮件,整理资料,但敲键盘的声音比平时轻了很多,接工作电话时,会不自觉地走到更远的角落,压低声音。她能敏锐地察觉到拍摄带来的微妙张力,会适时地给阿孜古丽一个鼓励的眼神,或者默默给长时间不动的艾尔肯续上一杯热水。她像润滑剂,努力维持着这个小系统在陌生干扰下的运转。
阿娜尔古丽依然是定海神针。她该生火生火,该煮茶煮茶,打扫院子,侍弄她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草。秦导有时会跟她闲聊几句,问些关于买提大叔、关于喀什老城变迁的事,她回答得平实简短,不迎合,不渲染,就像在跟邻居拉家常。镜头对着她时,她手上的活儿不停,神态安然,仿佛那冰冷的玻璃镜头,跟照进院子的阳光没什么两样。她的这份稳,慢慢影响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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