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无词之歌”像一道温和的药剂,注入了裴听云僵冷太久的血脉。它并未立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像早春第一缕融雪,悄无声息地松动了他内心冻结的土壤。
他开始更频繁地待在玻璃花房,与那架旧钢琴为伴。他不再仅仅重复那个简单的主题,而是开始尝试着拓展它,像孩童堆砌积木般,笨拙却又充满新奇地,在原有的旋律骨架上,添加新的乐句,尝试不同的和声走向。这些探索依旧带着小心翼翼,偶尔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会让他瞬间蹙眉,流露出过去那种完美主义的残余,但他不再轻易陷入暴怒或自我否定,只是停顿片刻,然后尝试另一种可能。
温眠成了他最沉默,也最专注的听众。她常常抱着她的大提琴,坐在花房的角落,并不总是加入,只是存在。她的目光有时落在他的手指上,有时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但裴听云能感觉到,她全部的感官都在捕捉着他音乐里每一丝细微的流动。
她的存在,像一面清澈而包容的湖,倒映出他所有试探性的音符,让他能更清晰地“看见”自己正在创造的东西。
一天,裴听云在尝试一个复杂的转调时,连续几次都无法达到他内心模糊感觉到的那个“应该有的”色彩。烦躁开始像细小的藤蔓般缠绕上来,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手指下的琴声也带上了僵硬的力度。
就在这时,温眠轻轻拿起了琴弓。
她没有立刻拉响,只是将琴弓虚搭在弦上,仿佛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然后,在裴听云又一次尝试那个转调、音符即将再次陷入僵局的瞬间,她的大提琴响起了一个极其低沉、却带着奇异稳定感的持续音。
那个音,像一块深扎于大地深处的岩石,稳稳地锚定了他即将飘忽迷失的旋律。它没有告诉他该去哪里,只是提供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支点。
裴听云即将混乱的琴声,在这个持续音的承托下,奇异地稳定了下来。他没有按照原计划强行转调,而是顺着大提琴提供的基底,自然地滑入了另一个他之前未曾设想、却意外和谐的方向。
音乐继续流淌,不再是挣扎,而成了一种探索。
这一刻,裴听云清晰地意识到,他不再仅仅是需要她的“懂得”来填补自身的空洞。他开始需要她的“存在”,需要她作为一个独立的、拥有自身音乐逻辑的个体,来与他碰撞,来为他提供另一种视角,另一种可能性。
这种“需要”,不同于以往那种偏执的、想要吞噬一切的“占有”。它建立在承认对方独立性的基础之上,带着尊重,甚至……一丝雏形的依赖。
练习结束后,裴听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他坐在钢琴前,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轻轻摩挲,目光落在温眠正在小心擦拭琴弓的身影上。
“你……”他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和内心的波动而略显沙哑,“那本笔记……里面是什么?”
他问的是她那本厚厚的、页面泛旧的乐谱笔记本。这个问题,他之前问过,她回答得模糊。但此刻,他再次问起,语气里不再有审视和掌控,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想要了解的好奇。
温眠擦拭琴弓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看向他。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光。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然后,她放下琴弓,走到她常坐的矮凳旁,拿起了那本笔记本。
她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翻开了其中一页,然后走到钢琴边,将摊开的笔记本,放在了钢琴谱架上。
“是一些……感觉。”她轻声说,退后一步,给了他空间。
裴听云的目光落在那些纸页上。上面确实不是标准的五线谱,更多的是潦草的符号、线条、色彩标注,以及一些零散的、像是旋律动机的音符群,旁边用极小的字写着注释:“雨后泥土的气息”、“破碎镜片里的光”、“沉默的重量”……
这不是乐谱,这是一个感官世界的地图,是她将听觉、视觉、触觉甚至嗅觉通感转化后的私人记录。充满了主观的、非逻辑的,却无比鲜活生动的意象。
裴听云怔住了。
他一直以来追求的,是绝对的、可量化的、符合理论规则的“有序音乐”。而温眠记录的,却是混沌的、感性的、流动不居的“生命本身”。
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拂过纸页上那些潦草的笔迹,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温度与脉动。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席卷了他。他一直以来试图用音乐去“控制”和“定义”的世界,在她的笔下,是以如此自由、如此丰饶、如此不受拘束的方式存在着。
“这里,”温眠的声音在一旁轻轻响起,她指着一段旁边标注着“冰层下水流”的旋律片段,“是那次,你在暴雨之夜之后,第一次重新触碰斯坦威时,我听到的感觉。”
裴听云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向那段简短的、由几个冰冷与流动音符交织构成的片段,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时自己内心冰封表面下,艰难涌动的情感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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