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的荣耀与传胪夸官的喧嚣,如同盛大节日的尾声,渐渐隐没在建康城的暮鼓晨钟之中。然而,这并非终结,而是一个波澜壮阔时代的序曲。它所引发的深远影响,恰似一枚投入帝国政治生态湖心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向外扩散,无声却坚定地重塑着这片古老土地的面貌。
最直接、最显着的变化,来自于帝国的心脏——朝堂之上。
新科进士们的授官序幕徐徐拉开。依据冉魏新制,一甲三名天之骄子直入翰林院,授修撰、编修等清要之职,被视作未来的宰相苗子,在典籍翰墨间涵养气度,窥探庙堂之高。二甲进士多数分发至六部观政,如同雏鹰被推至崖边,学习飞翔;或外放为知县、县丞,直面地方的疾风骤雨。三甲同进士则大多担任地方佐贰官或教职,如同帝国的毛细血管,将新政的养分输送到最细微的肌体。
张翰身着崭新的绿色七品官袍,那挺括的质地与鲜亮的色泽,仿佛是他人生崭新篇章的象征。他怀着一丝敬畏与满腔热忱,走进了位于宫城深处、氛围肃穆得近乎凝重的翰林院。此地迥异于他熟悉的书院或市井:高大的殿宇内,光线透过雕花高窗,在漫卷着陈年墨香与书卷气的空气中投下道道光柱,光柱中尘埃浮游,恍若时光的颗粒。环顾四周,典籍如山,分门别类地陈列于顶天立地的紫檀书架之上,沉默中蕴藏着无尽的智慧与历史的重量。几位身着青袍或绿袍的前辈或伏案疾书,笔走龙蛇;或凝眉沉思,宛若石雕,无人因他的到来而稍停手头工作,唯有沙沙的翻书声与偶尔的低语探讨,更衬出此地的庄严与静谧。
他被引至靠窗的一处楠木案几,上司——一位姓周的资深编修,面色严谨,言语简洁,近乎刻板地交代了他的职责:主要协助整理前朝史料,特别是永嘉之乱以来北方诸胡政权的典章制度、重要人物传记以及重大战役记录,为《统一录》的“北疆舆地·诸胡风土”部分提供基础素材。偶尔,也会被指派草拟一些不太重要的敕书或祭文。工作看似琐碎,甚至有些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与细致,远不如殿试策论那般挥斥方遒。但张翰深知,这正是“宰相起于州部”的必经之路。通过这些看似基础的文书工作,他得以窥见帝国最高决策层如何梳理历史、定义正统、构建新朝叙事。每一份档案的甄别,每一个事件的评述,字里行间都可能蕴含着深意。他还能接触到一些经过筛选的各地奏报,了解新政在基层推行的真实情况与遇到的阻力。这种近距离观察帝国中枢运作的机会,令他眼界大开,也使他书生意气渐褪,开始深刻理解政治现实的复杂与微妙。
与他同期进入翰林院的榜眼李昀(出身江北寒门,为人沉静好学,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思索的痕迹)和探花顾允(江南士族旁支,风度翩翩,才思敏捷,举止间难掩世家子弟的优雅与清高),起初三人因出身地域、成长经历迥异,相处时难免带着几分客气与试探性的隔阂。李昀务实寡言,常沉浸于故纸堆中;顾允则偶尔会流露出对北地学风的不以为然。然而,共同的职责——研读典籍、商讨修撰凡例、分担诏敕起草——很快打破了最初的生疏。在探讨前朝门阀政治弊端时,在争论某个历史人物如桓温、刘裕的功过时,在合作完成一篇为皇帝祝寿的急就贺表时,他们发现彼此在学识上各有千秋,在理想上亦有共鸣——都渴望在这个革故鼎新的时代留下自己的印记,光耀史册。基于“天子门生”这一共同身份而产生的同僚之谊与精神认同,逐渐淡化乃至取代了旧有的门第之见。闲暇时,他们也会在翰林院后院的古柏下置一壶清茶,交流各自观政所见所闻,畅谈对时局的看法,这种基于共同理想与身份的联系,是旧时代那种盘根错节的门生故吏关系难以想象的,预示着一种新型官僚关系的萌芽。
在六部观政的进士们,则感受到了另一种更为直接、也更为粗糙的冲击。他们被投入帝国行政机器的核心部位,需要迅速学习繁琐至极的政务流程,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案牍,与形形色色的胥吏、地方官员打交道。这些胥吏大多世袭其职,熟悉部门潜规则,面对这些初出茅庐的“新贵”,态度各异,有恭敬配合者,也有阳奉阴违、冷眼旁观者。一些头脑灵活、手腕圆融的进士,如被分到户部观政的一位,迅速展现了出色的实务能力,他通过梳理陈年账册,发现了一处可节省漕运损耗的环节,得到了上官的青睐。也有人因不谙官场规则,或因缺乏经验,在处理具体事务时步履维艰,甚至闹出笑话,被胥吏暗中轻视。但无论如何,他们如同一股汹涌的新鲜血液,注入到原本略显沉暮、因循守旧的官僚体系之中,带来了新的思维视角、不同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以及一股锐意进取的活力,迫使旧有的体系产生应激与变化。
地方上,新进士们赴任,更是引发了不小的震动,宛如一块块石头投入了看似平静的地方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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