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柳映雪独自一人又来到了李家老屋前。
这次没有顾长风陪同,也没有柳建国引路。她就是突然醒来,看着窗外渐渐发白的天色,心里有个声音说:去看看吧,就你一个人。
晨雾像薄纱一样笼罩着村庄,李家老屋在雾中更显破败。院墙塌陷的地方,野草长到齐腰高,草叶上挂着露珠。那扇曾经无数次打开又关上的木门,如今半挂在门框上,风吹过时发出吱呀的声响。
柳映雪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其实不用推,轻轻一碰就开了。院子里,曾经她每天要打扫的泥土地面,如今被厚厚的枯叶覆盖。西边那间灶屋完全塌了,房梁斜插在废墟里,像一根折断的骨头。正屋的窗户只剩下空洞,像一双失明的眼睛。
她走进去,脚步很轻。堂屋的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墙角挂着蛛网。正对门的墙上,那个挂过年画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块颜色略浅的印子。她记得有一年过年,婆婆特意买了张“年年有余”的年画贴在那里,转身却克扣了她的饭食。
东屋是当年她和李建业的新房。如今炕塌了一半,炕席早已腐烂成碎片。她走到炕前,蹲下身,用手拂去上面的浮土。忽然,指尖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那是一枚生锈的铜扣子,很普通的那种,旧式棉袄上常用的。柳映雪捡起来,在晨光中仔细看。扣子背面,隐约还能看出“上海”两个字。
她记得这扣子。是她嫁过来那年,自己棉袄上掉的一颗。找了半天没找到,还被婆婆数落“连个扣子都看不住”。原来掉在这里了,一掉就是四十年。
握着这枚锈蚀的扣子,柳映雪在塌了一半的炕沿上坐下来。雾气从破窗户飘进来,丝丝缕缕的。她闭上眼睛。
许多画面涌来——不是连贯的记忆,而是碎片:煤油灯下纳鞋底时扎破的手指;冬天去井边打水,冻得通红的手;公婆压低声音说话时,她从门缝里看见的、他们脸上那种算计的神情;还有李建业离开那天的背影,头也不回......
但这些画面不再带来刺痛。就像看别人的故事,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得清,却摸不着,也伤不着。
她睁开眼,看着手里那枚扣子。四十年,足够钢铁生锈,木头腐烂,泥土把一切都覆盖。也足够一个满心恨意的年轻女子,走过漫长的路,变成现在这个坐在废墟里、内心平静的老人。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柳映雪抬头,看见顾长风站在门口。他没进来,只是站在那里,晨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他问,声音很轻。
“醒了,睡不着。”柳映雪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你怎么也来了?”
“看你不在屋里,想着你可能会来这儿。”
柳映雪走出屋子,把那枚扣子递给顾长风看:“找到了我当年掉的扣子。”
顾长风接过来看了看,又递还给她:“收着吧,也算个念想。”
“不是念想。”柳映雪摇摇头,却还是把扣子放进口袋,“只是个......物件罢了。”
两人并肩站在院子里。雾渐渐散了,阳光照进来,照亮废墟上的每一处细节:断墙上的青苔,瓦缝里长出的小草,还有一只蜘蛛在残存的屋檐下结网。
“昨天建国说,想让我在村里住几天。”柳映雪开口,“说他家有空房,收拾收拾就能住。”
“你想住吗?”
柳映雪想了想,摇头:“不了。爹娘的碑托他立,咱们该回去了。孩子们该惦记了。”
顾长风点头:“听你的。”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这院子,然后转身离开。走出门时,柳映雪没有回头。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这个地方了。以后不会再来,也不必再来。
回到柳建国家,早饭已经做好了——小米粥、烙饼、咸菜丝,还有一盘炒鸡蛋。建国媳妇热情地招呼:“姐,姐夫,快趁热吃!”
饭桌上,柳建国说起立碑的事:“石匠说了,三天就能刻好。选的是青石,结实,不怕风雨。碑文按姐说的刻,再加个立碑的日子——一九九零年三月二十二日。”
“好,费心了。”柳映雪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立碑的钱,还有这几天麻烦你们的......”
“姐!你这是干啥!”柳建国脸涨红了,“给叔叔婶婶立碑,我出钱是应该的!你快收起来!”
推让了半天,柳建国死活不收。最后柳映雪说:“那这样,这钱你拿着,不是给你个人的。村里有没有上不起学的孩子?或者孤寡老人需要照顾的?你看着用,算是我给乡亲们的一点心意。”
柳建国这才接了,郑重地放进抽屉:“姐你放心,我一定用好这钱。”
饭后,柳映雪说想再去村里转转,这次是随便看看,不找人,不找地方,就是走走。顾长风陪着她。
九十年代的乡村,早晨是最有生气的时候。家家户户升起炊烟,鸡鸣狗吠,孩子们背着书包去上学。路上遇到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看见柳映雪,都好奇地打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