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晒谷场的争执
六月的日头毒得像要把地皮烤化,村口晒谷场的土路被晒得发白,脚一踩上去能感觉到滚烫的热气往鞋里钻。路边的老槐树叶子蔫巴巴地打卷,只有蝉在枝桠间扯着嗓子叫,“知了——知了——”的声儿混着热浪,把午后的村子烘得又闷又沉。
云飞蹲在自家院墙根的老磨盘旁,磨盘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沾着些没刷干净的麦麸。他手里攥着根刚折的柳树枝,枝上的嫩叶被他掐得七零八落,枝条在地上划来划去,把原本平整的泥土划出一道道歪扭的印子,像他心里那团理不清的乱麻。
“云飞!你倒是给句准话啊!”
清亮的喊声从晒谷场那头飘过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脆生生的急脾气。云飞抬头,就见于洋站在晒谷场中间的石碾子旁朝他挥手,蓝布褂子被汗浸得发暗,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两条晒得黝黑的小臂,上面还沾着点泥点子——早上俩人在河湾摸鱼时蹭的。他额头上沁着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饱满的额头往下滑,有的滴在鼻尖上,有的挂在下巴尖,可那双眼睛亮得很,像被河水洗过的黑石子,直勾勾地盯着云飞,满是期待。
他脚边放着个洗得发白的破布包,包口没扎紧,滚出两颗玻璃弹珠,一颗是透亮的“猫眼”,一颗是带着蓝纹的“碎花”,都是村里孩子眼里的稀罕物。云飞认得,这是于洋的宝贝——上次石杰想用两个野鸡蛋换他的“猫眼”,于洋都没舍得。早上摸鱼时,于洋偷偷把布包塞给他,压低声音说:“攒了半个月呢,下午教你玩‘打窝’,赢了都归你。”
云飞还没来得及应声,另一边的老槐树下又传来个闷闷的声音,像块石头砸在晒得发硬的地上:“云飞,别听他的。跟我们去掏鸟窝,我昨儿个瞅见村西老槐树上有个大的,比碗口还圆,保准能掏着雏鸟。”
说话的是志远,比云飞和于洋大两岁,个子也高半头,站在槐树根上,后背靠着树干,下巴微微扬着。他穿件灰布短褂,头发用根草绳扎着,露出光洁的额头,看着比村里其他孩子利落些。石杰站在他旁边,个子敦实,胳膊比云飞的小腿还粗,手里晃着个用粗铁丝弯的钩子,钩子尖磨得发亮,他咧着嘴笑:“我爹给我做的钩子,结实得很!上去勾着树杈一拽,鸟窝就掉下来,保准能摸着毛茸茸的雏鸟,养在家里,天天给你啾啾叫,不比于洋那破玻璃珠子强?”
云飞把柳树枝往地上一戳,木然地看着两边。他知道这事儿难办。于洋是他打小的伴儿,俩人住对门,从穿开裆裤起就黏在一起。春天一起在麦田里挖荠菜,于洋总把挖得最肥的塞给他;夏天一起在河湾摸鱼,于洋水性好,总往深水区游,摸着大的就扔到他脚边;秋天一起在麦秸垛里打滚,于洋会把藏在垛里的野枣全掏出来,分给他大半;冬天一起在墙根晒太阳,于洋总把暖和的位置让给他。去年云飞染了风寒,烧得迷迷糊糊,是于洋背着他跑了三里地去邻村找村医,路上摔了两跤,膝盖擦得血肉模糊,回来时裤腿都黏在腿上,却还笑着说:“没事,医生说你喝了药就好了。”
而志远和石杰,是村里另一伙孩子的头。志远脑子活,会琢磨点子——春天领着大家去山里挖“远志”(一种草药),拿到镇上药铺换糖吃;秋天带着去摘野山枣,用枣核串成手串;冬天教大家用秫秸杆扎小推车,扎得像模像样。石杰力气大,是个实心眼的憨小子,谁要是欺负了他们这伙人,他准第一个攥着拳头冲上去。前几天石杰掏了个野鸡蛋窝,一共五个蛋,硬塞给云飞两个,说:“我娘说吃了补身子。”
这会儿两伙人就这么隔着晒谷场对峙着。于洋那边就他一个人,却梗着脖子站在石碾子上,比志远和石杰高出一头,像只独自守着地盘的小狼崽。他听见石杰的话,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攥着拳头喊道:“弹珠咋没意思了?弹珠能玩‘打窝’‘赶羊’‘钻圈’,花样多着呢!云飞跟我玩弹珠,想咋玩就咋玩,不用爬高上低的,安全!”
“胆小鬼才怕爬树。”石杰撇撇嘴,把铁丝钩子往地上一顿,“哐当”一声,惊得槐树上的蝉都停了声,“掏鸟窝才刺激呢!爬到树顶上,能看见全村的房子,风一吹,比在地上凉快十倍!于洋你就是不敢爬,才拿‘安全’当幌子!”
“你说谁胆小鬼?”于洋急了,从石碾子上跳下来,光着脚踩在滚烫的土路上,朝石杰迈了两步。他个子没石杰高,站在石杰面前只到肩膀,却仰着头,眼睛瞪得像铜铃:“我才不怕爬树!去年我爬村东的老榆树,比你爬得高!我是怕云飞摔着!他前几天崴了脚,还没好利索呢!”
云飞心里“咯噔”一下。他崴脚是三天前的事——那天跟几个孩子去后坡摘酸枣,坡上的土松,他没踩稳,脚踝扭了一下,当时疼得龇牙咧嘴,后来肿了老高。他没跟于洋说,是那天傍晚于洋来送野草莓,他妈在院子里晾衣服,随口跟于洋娘提了一句,没想到于洋记在了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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