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时节,稻浪金黄
扬州吴郡,阳羡县南三十里,新立不过半年的“安民里”。
时值芒种,江南的晨雾还未散尽,王重八已经赤脚站在了田埂上。他今年三十有七,额头上刀刻般的皱纹记载着前半生的风霜,但此刻,那双曾充满惶惑的眼睛里,映出的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金黄。
稻穗沉甸甸地垂着,每一株都比人膝盖还高。晨风拂过,稻浪起伏如海,沙沙的声响在王重八听来,比什么丝竹管弦都悦耳。
“爹!快来看!”十岁的儿子栓子从田里窜出来,手里举着一把稻穗,“这一穗我数了,足足二百三十粒!”
王重八接过稻穗,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饱满的谷粒。半年前,这双手还只能在逃荒路上扒树皮、挖草根;现在,它们能抚摸自己种出的粮食了。
“不止呢。”他声音有些沙哑,那是逃荒时哭哑了还没完全恢复,“昨天爹量过的那一亩,穗数比老家的田多了四成,穗粒也多三成。算下来……亩产怕是能有四石。”
“四石!”栓子眼睛瞪得溜圆,“咱们老家那破地,好年景才两石半!”
王重八点点头,望向眼前这三十亩稻田。不,不止三十亩——旁边还有五亩刚收完的麦田,麦子已经晒在打谷场上了;屋后还有两亩菜园,豆角、茄子、南瓜长得正旺。
这是他的地。
这个念头每次浮起,都让他心头一颤。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去年腊月,荆州南阳郡大旱,接着又是蝗灾。王重八家里那二十亩薄田颗粒无收。地主催租的棍棒,官吏催税的锁链,逼得他卖了祖屋,还是填不上窟窿。
“走!往南走!”同村的赵老四红着眼睛说,“我听说扬州那边有新政策,去了能分地!”
“分地?天下哪有这等好事?”王重八不信。
“是真的!”赵老四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他识字的侄子从县里抄来的告示,“朝廷颁了《流民安置令》:凡中原逃荒至江南、益州等地者,经查验确系良民,无犯罪前科,可按丁口授田。壮丁三十亩,妇人十五亩,孩童十亩。头年贷给口粮、种子、农具……”
王重八还是摇头:“借了不用还?”
“还!怎么不还?”赵老四指着告示下方的小字,“但分三年还清,不收利息。而且——第一年免税!”
最后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王重八心头的阴云。
拖家带口,一担挑着全部家当,妻子牵着六岁的女儿,他背着老母亲,栓子跟在身后。从南阳到吴郡,八百里路,走了整整两个月。
路上见过饿殍,遇过山匪,淋过冻雨,也受过好心人一碗稀粥的恩惠。到阳羡县时,一家五口瘦得只剩骨架,妻子周氏的高烧才刚退,老母亲咳嗽得整夜睡不着。
“叫什么名字?原籍何处?家中几口?”县衙“流民安置司”的书记员头也不抬。
“王……王重八,荆州南阳人,家里五口……”
“按丁口算,该分九十五亩。”书记员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但新垦荒地有限,先分你三十亩水田,五亩旱地,两亩菜园。可愿意?”
王重八扑通跪下了:“愿意!愿意!”
书记员皱眉:“起来!新政规定,官府与民平等相待,不兴跪礼。这是《安置契书》,按手印。”
契书上清清楚楚写着:田地位于阳羡县南安民里,编号甲字十七号至二十三号。贷给稻种三石、麦种一石、口粮十石、曲辕犁一具、铁锄两把。偿还期三年,年息……零。
“真……真不要利息?”王重八不敢相信。
书记员终于露出一点笑容:“陛下新政,意在安民,不在牟利。不但不要利息,你们安民里的三十七户流民,县里还派了农学博士来教新法种田。”
二月开春,一个姓陈的农学博士来到了安民里。
这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据说是从洛阳“司农寺农学院”毕业的。他带来的东西,让王重八这些老农都开了眼界。
第一件是曲辕犁。
“老王,试试这个。”陈博士亲自扶犁,“比你们老家的直辕犁省一半力,而且能深耕——深耕才能让稻根扎得深,耐旱抗倒。”
王重八将信将疑地接过犁把。一犁下去,泥土翻起的深度果然比老犁深了三指。更妙的是,这犁转弯灵活,田头地角都能耕到。
“好东西!”他脱口而出。
第二件是沤肥法。
陈博士在村头挖了个大坑,教大家把粪肥、草叶、塘泥按比例堆放,定期翻动。“这样沤出来的肥,劲足,还不会烧苗。比直接撒粪强得多。”
第三件是“水稻育秧移栽法”。
“你们老家是直接撒种吧?”陈博士说,“那样苗挤苗,长不好。咱们先在秧田里育出壮秧,再一棵棵移栽到大田。虽然费工,但亩产能增三成以上。”
王重八和邻居们面面相觑。移栽?三十亩地,那得费多少工?
“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陈博士笑了,“所以县里组织了‘换工队’——你家帮我一天,我家帮你一天。三十七户一起干,十天就能栽完。而且,栽得稀,以后除草、施肥都方便,算总账还是省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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