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夜。
京华上空彤云密布,细雪纷飞,却掩不住督公府邸透出的煌煌灯火与喧嚣热浪。
府内,麒麟阁中,暖如暮春。
描金绘彩的梁柱下,琉璃灯盏映照着满堂锦绣。东厂有头有脸的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司主事、档头们皆按品级列坐,锦衣卫几位显要亦在席中。人人蟒袍玉带,笑语喧阗,案上珍馐罗列,酒香氤氲,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首席高台之上,九千岁曹正淳身着赭红色蟒龙袍,并未戴冠,花白的头发仅用一根玉簪束起。他面庞红润,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桌面,听着台下众人的奉承与笑谈,目光偶尔扫过全场,深邃难测。
陆仁贾坐在左下首颇为靠前的位置,一身簇新的青缎蟒服衬得他少了几分往日的卑微,多了几分沉稳。他并未多言,只是默默观察着席间众人——尤其是坐在他对面,那位面色阴沉、偶尔投来冰冷一瞥的掌刑千户,陈昆。
正是此人,半月前在掌刑堂前,带头怒砸了他推行的“考成簿”。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舞姬水袖翩跹,仿佛真是一场宾主尽欢的太平夜宴。
陈昆忽然举杯起身,面向曹正淳,声音洪亮:“督公!今日除夕佳节,我等齐聚一堂,共沐督公恩德。值此良宵,岂可无趣?卑职听闻,陆档头近日不仅办案如神,于这‘工效考成’之学更是精深,何不让他为我等说道说道,也让大伙儿开开眼界,学学这……嗯,‘奋进’之道?”
他话音落下,席间顿时一静。许多目光投向陆仁贾,有玩味,有担忧,有幸灾乐祸。谁都知道,“考成法”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陈昆这是要在年宴上,当着督公和所有人的面,给陆仁贾难堪。
陆仁贾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惶恐,连忙起身拱手:“陈千户谬赞了,卑职些许微末伎俩,不过是仰仗督公洪福,诸位同僚帮衬,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陈昆却不依不饶,皮笑肉不笑:“陆档头过谦了。你那张‘乾坤脉络图’,还有那‘四象鉴心策’,可是连督公都赞不绝口的‘鬼才’之谋。莫非是瞧不起我等粗鄙武夫,不肯赐教?”
他刻意将“鬼才”二字咬得极重,隐隐带着讽刺。
压力给到了陆仁贾这边。若不说,便是怯场,坐实了狂傲之名;若说了,在这等宴席上大谈公务绩效,更是格格不入,徒惹笑话。
就在陆仁贾似要开口,众人屏息凝神之际——
“啪!”
一声清脆的裂响,压过了所有声音。
是曹正淳。
他手中那只莹润如玉、价值连城的和田白玉酒杯,竟失手跌落在面前的金丝楠木食案上,摔得粉碎!琼浆玉液混着碎片,四散飞溅。
满堂瞬间死寂!
丝竹停,舞姬僵,所有笑语喧哗戛然而止。方才的热闹仿佛被这一声碎响彻底抽空,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和烛火噼啪的微响。
众人皆骇然望向高台。督公失仪?这……
曹正淳脸上那丝惯有的笑意消失了,他看也没看那碎裂的酒杯,目光如两道冰锥,缓缓扫过台下众人,最终,定格在依旧保持举杯姿势、脸色已微微发白的陈昆身上。
“陈昆。”曹正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咱家这酒杯,碎了。”
陈昆手一抖,酒液洒出些许,强自镇定道:“碎、碎碎平安……督公,此乃吉兆……”
“吉兆?”曹正淳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是啊,岁岁平安。可咱家怎么觉得,有人不想让咱家,不想让东厂……平安呢?”
他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麒麟阁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寒意刺骨。
陆仁贾垂着眼,心中波澜不惊。他知道,戏肉来了。他之前布下的反间计,收集的关于陈昆与外朝勾结、贪墨巨额款项、甚至意图在年宴上借“考成法”之名煽动众人对抗督公的证据,想必早已通过张阎,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曹正淳的案头。
陈昆额头沁出细密冷汗:“督公何出此言?卑职对督公,对东厂,忠心耿耿……”
“忠心?”曹正淳缓缓站起身,他身材并不高大,此刻却带着一股睥睨全场的恐怖威压,“你的忠心,就是暗中将厂卫布防图,卖给了晋王府的人?你的忠心,就是克扣阵亡番役的抚恤,中饱私囊,在城南置办了三处宅院,养着两房外室?”
他每说一句,陈昆的脸色就白一分,最后已是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动起来。
“你砸的不是考成簿,”曹正淳的声音陡然转厉,如金铁交击,“你砸的是咱家的脸!是东厂的规矩!你以为串联几个不开眼的东西,就能翻了东厂的天?!”
“督公!冤枉!这是诬陷!是陆仁贾这小畜生构陷于我!”陈昆猛地指向陆仁贾,目眦欲裂,做最后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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