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的空气,稠得能拧出水来。
初夏本该燥热,可这深宫大殿内,却透着一股子渗入骨髓的寒意。鎏金蟠龙柱沉默地支撑着高高的藻井,日光从雕花窗棂斜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像极了此刻殿中众人晦暗难明的心思。
陆仁贾垂手立在丹陛下右侧靠后的位置,一身簇新的猩红麒麟补子官袍,腰间玉带悬着狴犴佩。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官靴的皂色靴尖上,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在他前方半步,是穿着绣金蟒袍、背影如山岳般沉凝的曹正淳。
大殿中央,紫檀御案之后,当今天子端坐龙椅之上。
皇帝的面容隐在十二旒白玉珠冕之后,看不真切表情。但那双扶着龙椅扶手上的手,手背青筋根根凸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御案上,摊开着一份份卷宗、账册、密信,还有几件从关外紧急送回的残破甲胄和锈蚀的刀剑——那上面,依稀可见晋王府的私铸印记。
“啪!”
一声脆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皇帝的手,重重拍在了那叠证据之上。力道之大,震得御案上的青龙镇纸都跳了起来,又落回原处,发出沉闷的响声。
“好……好一个忠君爱国的晋王!好一个朕的……好皇弟!”皇帝的声音从冕旒后传来,初时低沉,继而拔高,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雷霆将至前的震颤。
整个大殿,所有侍立的太监、宫女,包括丹陛下几位被紧急召来的内阁重臣、宗人府宗令,全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额触地,大气不敢出。
陆仁贾也随着曹正淳缓缓跪下,动作标准而恭谨。他能感觉到,身旁曹督公的呼吸,没有丝毫紊乱。
“勾结前朝余孽,暗通白莲妖人!”皇帝的声音继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金砖地上,“私开矿藏,擅铸兵甲!倒卖军械,以次充好!豢养死士,图谋不轨!……”
皇帝每说一条,声音就冷一分,怒意却仿佛凝成了实质的寒冰,笼罩着整个乾清宫。他拿起一份供词,那是被陆仁贾用“四象策”策反的晋王心腹所录,上面详细记录了晋王如何与关外残元势力联络,如何通过白莲教转运物资,如何在封地内秘密扩军。
“边疆将士,顶着风霜雪雨,用血肉之躯守卫国门!他们手里的刀枪,身上的甲胄,就是他们的命!”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震怒,“可朕的好皇弟,竟然连将士们保命的家伙都敢伸手!用些一砍就裂的废铁,换走朝廷拨下去的精钢良械!中饱私囊不说,他是想要朕的边军,赤手空拳去迎战敌人的铁骑吗?!”
“砰!”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是皇帝抓起御案上那件带着晋王府印记、却锈迹斑斑、甲片连接处已然开裂的胸甲,狠狠掼在了地上!
铁甲撞击金砖,发出刺耳的悲鸣,碎片四溅。一片小小的铁片,甚至滚到了陆仁贾跪伏的前方不远处,在日光下反射着黯淡而屈辱的光。
“其心可诛!其行……当磔!”皇帝胸膛起伏,冕旒上的玉珠剧烈晃动,撞击发出细碎急促的响声,如同他此刻沸腾的怒意。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以曹正淳为首,所有人齐声叩首劝谏,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皇帝重重地喘息了几声,似乎努力在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怒火。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回了龙椅的椅背。冕旒微微晃动,遮蔽了他所有的神情,只留下一个威严而孤独的轮廓。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那件被摔碎的残甲,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良久,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冰冷、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万载玄冰:
“拟旨。”
侍立在御案旁的首领太监浑身一凛,立刻躬身趋步上前,铺开明黄诏书,提起御笔,凝神待命。
“晋王朱载堃,”皇帝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身为宗室亲王,受国厚恩,不知忠君体国,反怀枭獍之心。外结残元,内通妖教,私蓄甲兵,窥窃神器,更倒卖军资,动摇国本。种种悖逆,罪证确凿,天地不容,人神共愤!”
每说一条罪状,殿中的空气就凝固一分。几位须发皆白的宗室老臣,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
“着即——”皇帝略一停顿,这短暂的停顿,却仿佛抽干了殿内所有的空气。
“削去王爵,夺其金册,废为庶人!晋王府一应封邑、庄田、财货,悉数抄没入官!其府中长史、护卫指挥使等一干附逆官员,锁拿进京,交三法司严审定罪!晋藩护卫,即刻解散,官兵另行安置!凡晋王党羽,由东厂、锦衣卫会同有司,按名严拿,不得徇纵!”
“陛下……”一位宗人府的王爷颤巍巍抬起头,似乎想要求情。
“嗯?”皇帝的目光,透过冕旒扫了过去。那目光并不如何锐利,却冰寒刺骨,带着帝王一怒的余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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