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开始在西线纵横交错的堑壕和东线广袤泥泞的战场上肆虐,马恩河畔的泥泞尚未干涸,坦能堡森林的焦土仍在低语,但战争巨轮的第一次疯狂冲刺,已在巴黎城外的绝望防御和东普鲁士森林的辉煌合围中,耗尽了动能,轰然停滞。
在西线,从瑞士边境冰冷的山麓到北海之滨阴郁的滩涂,一条由泥土、鲜血、腐烂的尸体和冰冷的铁丝网构成的丑陋伤疤,横亘在欧罗巴丰饶的胸膛上。
埃纳河、伊瑟河、佛兰德斯……这些曾经诗意流淌的名字,如今成为数百万士兵活埋自己的墓穴标签。东线,维斯瓦河与布格河畔,类似的堑壕也在冰冷的泥土中延伸,虽然更为稀疏,但吞噬生命的效率毫不逊色。
战争的第一个冬天降临了,然而,在远离这人间地狱的后方,柏林、巴黎、伦敦、维也纳、圣彼得堡,一种截然不同的“乐观现实”正在上演。
战争的狂热并未因前线的僵持而冷却,反而在宣传机器的鼓噪和刻意营造的胜利叙事中,发酵成一种更加荒谬、更加危险的集体迷醉。
人们坚信,圣诞节前,勇士们必将凯旋……
雨水,冰冷的、无休止的雨水,汉斯·穆勒蜷缩在埃纳河北岸一段被命名为“泥潭地狱”的堑壕防炮洞里,洞壁不断渗着浑浊的黄褐色泥水,在洞底汇成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没过脚踝的冰冷沼泽。
他早已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的麻木和剧痛,这是战壕足的初期症状。湿透的、沾满厚重泥浆的军大衣像石头一样压在身上,丝毫无法阻挡刺骨的寒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复杂的、深入灵魂的恶臭。潮湿泥土的土腥、人体排泄物的臊臭、汗液和恐惧的酸馊、劣质烟草的呛人、未清理尸体的腐臭,就在不远处无人区的弹坑里,几具肿胀发黑的尸体在雨水中浸泡着,引来成群的肥硕老鼠、以及无处不在的氯和苦味酸炸药的刺鼻残留。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烂的沼泽。
外面,死寂是主旋律,但这死寂中潜藏着令人神经崩溃的细微声响。雨水敲打钢盔的滴答声、战壕壁泥土簌簌滑落的沙沙声、远处偶尔响起的、神经质的冷枪声。
当“狙击手!”之类的警示音响起,总会引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和咒骂,还有……老鼠,无处不在的老鼠。它们在泥水里、在尸体上、在士兵的背包甚至睡袋里肆无忌惮地穿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和啃噬声。
汉斯曾亲眼看到一只老鼠在啃食一个重伤员因无人照料而溃烂的脚趾,而伤员早已在吗啡和绝望中陷入昏迷。
马克沁机枪的嘶吼和法军速射炮“75小姐”的尖啸是打破死寂的恐怖序曲,预示着新一轮的炮击或试探性进攻的到来。
当炮击降临,整个世界便只剩下毁灭的轰鸣,大地在身下疯狂地颠簸、抽搐,如同垂死巨兽的痉挛,防炮洞顶的泥土和木梁在剧烈的震动中簌簌落下,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将所有人活埋,冲击波像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着胸腔,耳朵里只剩下尖锐到撕裂脑髓的耳鸣。
每一次炮击结束,短暂的死寂后,便是伤兵撕心裂肺、穿透雨幕的哀嚎,那声音比炮声更令人绝望。
汉斯身边的老兵卡尔,那个在殖民地见过血、在烈日城下活下来的硬汉,此刻正背靠着湿冷的泥壁,眼神空洞地望着洞顶渗水的泥点。
卡尔的手指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一枚磨得发亮的子弹壳,他的弟弟,和他一起入伍的亲弟弟,就在三天前一次毫无意义的黎明突袭中,被法军的铁丝网挂住,然后在交叉火力下被打成了筛子。
尸体,现在还挂在无人区的铁丝网上,在风雨中飘荡,成了乌鸦的盛宴,卡尔没哭,只是更沉默了,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东线的寒冷是另一种酷刑,西线是潮湿阴冷的泥沼地狱,东线则是干冷刺骨的冰封坟场。埃里希·冯·施特劳斯,一个来自东普鲁士容克家庭的年轻少尉,此刻正带着他的排,驻守在维斯瓦河支流一处突出部的堑壕里。
这里的堑壕比西线更简陋,冻土坚硬如铁,挖掘极其困难,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刀子,刮过毫无遮蔽的原野,轻易穿透单薄的冬衣,后方许诺的厚冬装迟迟未到。
白茫茫的雪覆盖了一切,暂时掩盖了战场的污秽,却也带来了新的恐怖——冻伤。士兵们的耳朵、鼻子、手指、脚趾开始发黑、坏死,截肢,在这个医疗条件恶劣的前线,往往意味着死亡。
哨兵必须在严寒中长时间站立,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冻僵,或者被对面同样冻得半死的俄军狙击手一枪毙命。
俄军的炮火不像西线那样密集精准,但他们的人海冲锋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野蛮和漠然,有时在清晨的浓雾中,有时在傍晚的暮色里,伴随着低沉而狂野的“乌拉!”
吼声,灰色的、无边无际的人潮会突然从雪地里涌出,沉默地、不顾一切地冲向德军的铁丝网和机枪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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