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公园地下掩体,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土腥、汗臭、无线电的静电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昏暗的瓦斯灯下,墙壁上那张巨大的江湾防御地图早已被红蓝铅笔涂抹得密密麻麻,无数箭头、圈线和标注层层叠叠。
陈实站在地图前,身影被灯光拉得细长。
陈实的眼中布满血丝,嘴唇因缺水而干裂,军装领口沾着泥点和硝烟的痕迹。
连日来,他就像站在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即将解体的破船船长,不断地下达命令,调动着麾下最后的力量,去填补四处漏水的舱壁。
师直属的工兵营、通信营、甚至辎重营的士兵,都已作为预备队填进了前线各个摇摇欲坠的缺口。
此刻,陈实手中真正能称得上机动力量的,只剩下身边这最后一个警卫连,守卫着这座同样岌岌可危的地下指挥所。
外面的炮声时密时疏,每一次爆炸都让头顶的灯罩微微颤抖,落下细细的灰尘。
每一次电话铃响或电台信号的嘶鸣,都让指挥所里所有参谋的心脏猛地一缩。
“报告!”一个满身硝烟、胳膊上缠着渗血绷带的传令兵踉跄着冲进来,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复旦大学……517团袁贤瑸团长报告!”
陈实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讲!”
“517团自固守复旦以来阵亡811人,重伤失去战力293人!现全团包括轻伤员能战者已不足1500人!”
传令兵的声音带着哭腔。
“子彬院……子彬院西侧外墙被鬼子重炮轰塌大半!黄永淮营长他……他带人用身体堵缺口,全营快打光了!但……但我们打退了日军第68联队至少七次整中队规模的冲锋!炸毁坦克三辆!毙伤鬼子估计超过800人!翔殷路还在我们火力控制下!”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刮过陈实的心。
一个齐装满员三千四百多人的主力团,打到不足一千五百人!
50%多的战损!
陈实闭上眼,仿佛能看到子彬院那残破的窗口后,士兵们用刺刀、用牙齿、用拉响的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景象。
“告诉袁贤瑸……”陈实的声音异常沙哑,“我知道了。让弟兄们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他知道这命令有多么苍白无力。
可战局糜烂至此,除了坚守江湾,替罗店宝山一线的友军减轻压力之外,别无他法。
传令兵刚被搀扶下去,又一个通讯兵几乎是摔进来的,手里拿着刚译出的电文,脸色惨白:
“师座!跑马厅518团急电!邱团长报告,核心看台东南角被日军特种炸弹炸开巨大缺口,日军一波波往里冲,518团伤亡极其惨重!马克沁机枪手陈大柱……殉国了!他……他……”通讯兵哽咽着说不下去。
“说战果!”陈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是!毙伤日军,尤其击溃其特攻火焰班,烧死、击毙其旅团长直属精锐不下三百人!但……但我团阵亡……已逾九百!看台内部正在混战,邱团长说……说他们至少还能撑三天!”
三天……用近千人的牺牲,换来三天。
陈实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图桌的边缘,心情沉重。
还没等他缓过气,负责左翼电话线的参谋猛地摘下耳机,大声喊道:
“师座!叶家花园,521团电话!线路……线路随时可能断!”
陈实一把抢过话筒:“向凤武!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和模糊的喊杀声,向凤武的声音断断续续,却透着一股狠厉:“师座……小鬼子……第44联队又换了个大队长……哈哈……这是第三个了!我521团没给您丢脸吧?我团……阵亡704人,伤者数不过来了,几乎人人都有伤在身。但花园……还在我手里!台籍兄弟……是好样的!他们用鬼子的地雷又炸翻了一队工兵,我部毙伤鬼子……至少五百……”
电话信号在一阵刺耳的杂音后戛然而止。
最后,一个几乎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传令兵,被两名警卫架着拖了进来,他的一条腿血肉模糊,仅靠意志力支撑着,嘶吼道:“持志大学吴团长522团最后消息!”
他猛地咳出一口血,“全团自团长以下阵亡一千二百余人,只剩……只剩不到1000人退守最后一栋楼,吴团长让我转告师座,522团没给您丢人,没给87师丢人!他们……他们把一个旅团拖死在瓦砾堆里,至少毙伤敌一千五百人……”
传令兵说完,头一歪,昏死过去。
地下掩体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电台的电流声和远处沉闷的爆炸声作为背景音。
所有参谋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目光沉重地望向他们的师座。
陈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张巨大的地图。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背对着所有人,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他的目光扫过地图上那几个被红圈死死标注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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