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吝啬地透过雕花木窗的格子,在清晖书院宽敞的明伦堂内投下几道斜长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味道——新研的墨汁带着松烟特有的焦苦与醇厚,混合着旧书页长年累月积存的、干燥而微带腐朽的纸墨气息,这便是书院晨读时特有的“墨香”。
堂内学子或坐或立,姿态各异。前排几个少年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钉在摊开的《大学》上,嘴唇无声开合,虔诚得如同面对神明。后排角落里,一个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叩到书案上,被旁边的人用胳膊肘狠狠一撞,才猛地惊醒,茫然四顾,嘴角还挂着一丝可疑的亮痕。更远处,两个学子借着书卷的掩护,眉来眼去,无声地交换着市井里听来的新鲜轶闻,脸上憋着促狭的笑。
余尘坐在靠窗的位置,半张脸沐浴在清冷的晨光里。她面前的《孟子》摊开着,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熟悉的文字上。她握着墨锭的手稳定而舒缓,在细腻的端砚上打着圈,一圈,又一圈。乌黑的墨汁随着她的动作在砚池中晕开,浓稠如夜。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坚硬,这机械的重复动作,是她为自己构筑的一道薄弱的堤坝,试图阻挡那随时可能冲破堤岸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汹涌潮汐。
然而,就在墨汁渐浓,香气愈发沉郁的瞬间,堤坝猛地决口!
不是连贯的画面,是尖锐的碎片,带着血腥气,狠狠扎进脑海:
——冰冷的金属反光,快得只余一道刺目的白痕,撕裂视野!刀?还是剑?
——紧接着是令人窒息的压抑。狭窄的回廊,朱漆斑驳,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笃…笃…笃…如同敲在紧绷的心弦上,每一步都踩得她心脏紧缩,呼吸停滞。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遍全身。
——回廊尽头,一个颀长的背影骤然闯入视野。玄色锦袍,束着玉带。那身形……那姿态……像极了此刻正坐在斜前方不远处的林晏!但那人猛地侧过半张脸,阴鸷!那双眼睛,像深冬枯井里冻结的寒冰,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与算计,狠狠剜了过来!
“呃……”一声极轻的、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哼逸出。余尘握着墨锭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尖冰凉刺骨,仿佛瞬间浸入了雪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几乎要破膛而出。一股强烈的悲伤混合着灭顶的恐惧,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了她的五脏六腑,用力挤压。
冷汗瞬间从额角、后背渗出,粘腻冰冷。眼前的墨汁、书卷、晨光……一切都开始旋转、模糊、扭曲变形。她死死咬住下唇,一股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不能倒下去!不能在这里!她拼命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涣散的神智往回拉。目光死死钉在书页上,那些熟悉的字迹在她剧烈晃动的视线里扭曲跳动,几乎无法辨认。她强迫自己去想每一个字的含义,每一个字的笔画,用这微不足道的具体,去对抗那庞大而混乱的虚无侵袭。
“余尘?”
一个清朗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穿透了那层裹挟她的、令人窒息的粘稠水膜。
余尘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几乎是瞬间挺直了脊背。她抬起眼,强行压下眼底残余的惊悸和生理性的水光,循声望去。
是林晏。他就坐在斜前方隔着一张书案的位置,此刻正微微侧身看着她。他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细布直裰,晨光落在他肩头,勾勒出清隽的轮廓。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点,那双素来温和平静、如同春日湖水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脸色苍白,额角还带着未干的冷汗痕迹,眼神里残留着惊魂未定的仓惶。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了然,仿佛在无声地询问:“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那目光并非咄咄逼人,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让余尘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戳破谎言的孩子。
她飞快地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清明的视线,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律地突突乱跳。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只是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因方才走神而被点名的羞愧:“无事,林师兄。只是……昨夜温书略晚了些,方才有些晃神。” 她甚至勉强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表示歉意的弧度。
林晏的目光在她脸上又停留了一瞬,那微蹙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微光。他并未再多言,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转回了身去,重新面对自己案上的书卷。那背影依旧挺拔沉静,却让余尘感觉后背仿佛被那道目光烙下了一个印记,久久不散。她捏紧了袖中的指尖,冰凉的汗水濡湿了内里的布料。
就在这心神甫定、强作镇静的间隙,讲堂门口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急促的脚步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书院的一位杂役,神色紧张地快步走到正端坐于讲席之上、闭目养神的沈山长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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