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但临安城上空积压的灰暗并未散去,沉甸甸地压在人头顶,也压在城西岳祠那一片肃穆得令人窒息的飞檐斗拱之上。巨大的青铜香炉立在祠前广场中央,缭绕的青烟笔直升起,又被无形的重压揉碎,弥散成一片稀薄的愁云惨雾。空气里浮动着祭品的香火气、新漆的桐油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那是无数甲胄和兵刃汇聚一处,无声蒸腾出的杀伐味道。
旌旗猎猎,仪仗森严。禁军侍卫身披重甲,如同冰冷的铁铸人偶,环绕着整个岳祠核心区域。他们目光如鹰隼,扫视着外围黑压压的屏息凝神、跪伏在地的百姓。每一次佩刀与甲叶的轻微碰撞,都像重锤敲在紧绷的鼓皮上。
皇帝的身影在高高的主祭台上只是一个明黄色的威严轮廓,遥远而模糊。洪亮的礼官唱诵声在空旷的祠宇间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庄严韵律,掩盖了无数暗流汹涌的心跳。
在这片肃杀与压抑的核心之外,人群的边缘,一个身影如同被遗忘的石子,融在灰暗的角落。林晏背靠着一根冰冷的、刻满风霜痕迹的石柱,粗粝的纹理硌着他的脊骨。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脚下被踩得泥泞不堪的青石缝隙里。那里,一个不起眼的、积着浑浊雨水的石槽,映出他此刻的狼狈——脸颊消瘦,胡茬凌乱,额角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旧疤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狰狞。唯有那双眼睛,深处翻腾着熔岩般的灼热与孤注一掷的决绝,与石槽里死气沉沉的倒影格格不入。
他藏在宽大旧袍袖中的右手,紧紧攥着几张被汗水浸得边缘发软的残破纸页。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粗糙纸面上墨迹的凸起,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掌心。那是秘录的残页,是血淋淋的真相,更是他唯一能撬动这铁幕死局的钥匙。
隔着重重攒动的人头和冰冷的甲胄阵列,主祭台的景象模糊不清。但他知道,余尘就在那里。那个如同鬼魅般潜入风暴之眼的男人,此刻正独自面对着最深的黑暗。一丝尖锐的担忧和孤寂,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林晏的心脏。他用力吸了口气,混杂着香火、泥土和铁锈味的空气呛入肺腑,反而压下了那股心悸。他抬起眼,视线越过黑压压的人群,精准地投向靠近外围一处相对偏僻、堆放着备用祭品香烛的偏殿角落。那里,几只半人高的陶瓮隐在廊柱的阴影下。
是时候了。他对自己说。
几乎在同一时刻,在岳祠核心那令人窒息的重重拱卫之中,余尘的身影如同一缕被遗忘的、来自幽冥的风。他紧贴着巨大的盘龙石柱冰冷粗糙的阴影,整个人似乎已与那历经沧桑的石材融为一体。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精准地卡在礼官冗长唱诵的余音、侍卫因久立而微不可察调整重心、或者外围人群因敬畏而引发的轻微骚动的间隙里。时间在他身上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压缩,呼吸被压制到若有若无,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锐利如淬火的刀锋,无声地切割着眼前的一切屏障。
主祭坛就在前方,巨大的青石平台在缭绕的香烟中显得庄严肃穆,亦是风暴无可争议的中心。皇帝端坐其上,明黄色的龙袍在香烟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天威。几名身着繁复祭司礼服的乐师,手持古老的埙、篪,正吹奏着低沉肃穆的雅乐,位置微妙地靠近祭坛边缘。郑侍郎则侍立在皇帝下首稍侧的位置,垂手恭立,一派忠谨,偶尔抬眼扫视全场,目光掠过余尘藏身的石柱时,没有丝毫停留,仿佛那里空无一物。
余尘的目光没有在郑侍郎身上过多纠缠。他的直觉如同绷紧的弓弦,嗡鸣着指向祭坛本身。那巨大的青石基座,历经百年香火供奉,本该沉淀着厚重与安稳。但此刻,一种极其细微、几乎被宏大祭祀氛围完全淹没的异样感,却像一根冰冷的针,不断刺探着他敏锐的神经。不是声音,不是气味,而是一种……扭曲的震颤?仿佛大地深处有某种不安的脉搏,正被强行压制在厚重的石板之下。
他的目光顺着基座边缘那些雕刻着古老祭祀图案的繁复纹路一寸寸逡巡。视线最终定格在祭坛西南角,一块雕刻着狰狞饕餮兽首的石板边缘。那石板与相邻石板的接缝处,本该被岁月磨平的棱角,似乎有一线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青石色泽的深褐色污渍渗透出来,像一道干涸的血痕。更关键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薄的油脂气味——并非祭祀的香油,而是某种更为刺鼻、带着燃烧预兆的火油气息——正极其谨慎地从那缝隙中逸散出来,随即被浓烈的香火味粗暴地吞噬。
祭坛下埋了东西!火油!引信!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亲王的目标,绝不仅仅是灭口,他竟敢……竟敢在祭祀大典上,在皇帝脚下,埋下弑君焚天的祸种!滔天的怒火瞬间烧灼了余尘的理智,一股冰冷的杀意取代了所有探查的念头。
就在这杀心骤起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另一处致命的异常!一名离皇帝最近的乐师,正微微俯身,似乎要调整脚下踩着的蒲团。就在他俯身的瞬间,宽大的乐师袍袖不易察觉地向下滑落了一寸,露出了袖口内里——一点冰冷的金属反光倏地刺入余尘的眼帘!那是袖箭机括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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