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洗过的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苍白。京城外的乱葬岗上,新坟旧冢错落排列,如同大地上无法愈合的伤疤。余尘独自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手中紧握着一个布包,步伐缓慢而坚定。
距离秦党覆灭已过去三日。那一夜的刀光剑影、血溅朝堂,已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在余尘心中,那场风暴远未平息。十五年的冤屈,十五年的隐忍,十五年的血海深仇,岂是一朝一夕能够了结的?
他来到一处荒僻的坟冢前,停下脚步。这里没有墓碑,没有标记,只有一片微微隆起的土丘,被野草半掩着。寻常人绝不会多看这里一眼,但余尘知道,这底下埋葬着什么——或者说,什么都没有埋葬。
这是霍云及霍家军将士的衣冠冢。
十五年前,霍家满门被抄斩,霍云麾下三万将士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朝中几位尚有良知的旧部,冒着生命危险在此处立了这座衣冠冢,以祭奠那些枉死的亡魂。余尘——那时的霍云,曾是最年轻的边关统帅,如今却成了这世上唯一还会来此祭奠的人。
“我回来了。”他轻声说道,声音在雨后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余尘蹲下身,从布包中取出酒壶、香烛,最后是一块褪色发黄、边缘焦黑的血色布片。那布片上的图案早已模糊不清,唯有几处暗褐色的血迹,依然顽固地烙印在织物上,诉说着当年的惨烈。
他将布片轻轻放在坟前,拔开酒壶的塞子,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倾倒在泥土上。酒水渗入大地,如同血泪浸入干涸的心田。
“兄弟们,我来看你们了。”
余尘点燃香烛,橘黄色的火光在湿冷的空气中跳跃,映照着他平静而释然的脸庞。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悲愤控诉,只有无声的祭奠,于寂静中蕴含着重逾千钧的情感力量。这是暴力风暴过后,精神的归葬与安魂。
香烛的烟雾袅袅升起,在微风中扭曲变形,如同无形的魂灵在空中起舞。余尘闭上双眼,记忆中那些早已模糊的面容,此刻竟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
“将军,你看我这儿子,刚满月就会抓东西了!”满脸络腮胡的副将程虎捧着一个小小的布娃娃,笑得像个孩子。
霍云——那时的余尘,接过布娃娃,难得地露出笑容:“比你俊俏多了。长大了一定是个帅小伙。”
“那当然,随他娘嘛!”程虎哈哈大笑,引得周围的将士们也哄笑起来。
那是霍家军最后一场胜仗后的夜晚,营地里洋溢着久违的轻松与喜悦。没有人知道,几天后,他们将面临一场早有预谋的背叛与屠杀。
——
“将军,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年轻的参军陆明远浑身是血,却仍死死护在霍云身前。
霍云摇头,手中长剑挥出,挡开一支飞来的冷箭:“霍家军从不丢下兄弟独自逃命!”
“将军!”陆明远猛地推开他,一支长矛瞬间贯穿了年轻人的胸膛,“活着...为我们...报仇...”
那是陆明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这个刚刚定下婚约的青年,本该在半个月后回乡成亲,却永远留在了那片焦土上。
——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余尘的身体微微颤抖。那些他试图遗忘的画面,那些他不敢回忆的面孔,此刻全都鲜活地出现在他眼前。三万将士,三万条生命,就因为秦相国的一己私利,因为那份被篡改的布防图,全部葬送在敌人的包围圈中。
而他,霍云,作为统帅,本该与将士们同生共死,却因部下的拼死保护,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所有的尸体、所有的证据都化为了灰烬。当他从尸堆中爬出时,已经面目全非,唯有那双眼睛,还保留着从前的神采。
改名换姓,忍辱负重,从最底层的士兵重新做起,每一步都踏着血与泪。十五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洗刷冤屈的机会。
直到他遇见了林晏。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坟地的寂静。余尘没有回头,他知道来者是谁。
林晏默默走到余尘身边,并肩而立。他换下了平日穿的龙纹朝服,只着一袭素色常服,神情肃穆。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展开。
“朕,承天命,御宇内,兹有前镇北将军霍云,忠勇为国,戍边卫疆,屡立战功...”林晏清朗的声音在空旷的坟地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然奸臣秦氏,嫉贤妒能,私通外敌,篡改布防,致霍将军及麾下三万将士陷入重围,壮烈殉国...”
余尘静静地听着,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这份平反诏书,他等了十五年,那些地下的亡魂,也等了十五年。
“...今真相大白,沉冤得雪,特追封霍云为忠勇公,谥号武烈,配享太庙。霍家军阵亡将士,皆入忠烈祠,永享祭祀。其眷属后人,朝廷当厚加抚恤,以慰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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