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书页的翻动和笔尖的沙沙声中,仿佛被叶榆湿冷的冬天冻结了。没有暖气的图书馆,是一座华丽的冰窟,湿冷像无数细密的钢针,无孔不入地扎进骨头缝里,连空气都似乎凝结着阴凉的冰碴。
简心蜷缩在靠窗的角落,钢笔尖在低温下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写出的字迹都带着几分僵硬的凝滞。她不得不时常停下,将几乎冻僵的手指凑到唇边,呵出一团白雾。那雾气在老旧台灯昏黄的光晕里盘旋、上升,像一缕无所依归的游魂,缠绕着她愈发消瘦、单薄的轮廓,久久不散。
摊开的《系统解剖学》巨着,书页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她的笔记。铅笔描绘的神经走向图,精确得如同印刷,每一根分支,每一个节点都清晰无误,展现着她近乎苛刻的认真。然而,在那精细图谱的边缘,却沾染了几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斑驳的血迹——那是她翻动锋利书页时,拇指被无意割破后,因过度专注而毫无察觉留下的印记。知识与她血液的痕迹交融在一起,带着一种残酷而执拗的美感。
“同学,闭馆时间到了。”
管理员略带催促的声音,像一枚石子投入死水,惊醒了这场长达六小时的、近乎自我惩罚式的精神放逐。
简心缓缓合上书本,结束了又一个章节的征伐。当她抬起头,后颈那道早已愈合却依旧敏感的伤疤,因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而被牵扯得一阵生疼。这道疤,是那个代号017的特警队长在破开最后障碍救她出来时,被尖锐钢筋划过留下的。它藏在高领毛衣之下,像一道隐秘的封印,不仅锁着皮肉的记忆,更锁着那片废墟之下所有关于黑暗、挤压、以及父母温热血液的终极恐惧。
她转脸望向窗外。夜色已被一场不期而至的雪花染白,雪光映照着她眼底浓重的青黑,像两片永远无法驱散的淤积乌云。她开始缓慢地收拾书包,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克制,仿佛在潜意识里计算着每个关节的活动角度,以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能量损耗。手边的保温杯,早已空空如也,连同她体内的暖意,似乎也早已被这无尽的寒冷汲取殆尽。
回宿舍的路,在积雪覆盖下显得格外寂静,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细碎声响,像大地在低声呻吟。路过医学院那面着名的荣誉墙时,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顿。光洁的玻璃橱窗,在雪地反光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身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浓密却缺乏光泽的黑发,身上那件短款的米色羽绒服,还是大一那年冬天,妈妈特意买给她的,如今穿在她清减了许多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让她看起来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依旧顽强挺立的竹子。
她的目光,越过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落在了荣誉墙最上方那张最醒目的照片上。那是明市第一人民医院普外科主任陆怀瑾,被誉为“南省第一刀”的医学泰斗,也是医院创伤急救中心的创始人。照片上的男人眼神锐利,带着一种掌控生命轨迹的自信与沉稳。简心的指尖,隔着冰冷刺骨的玻璃,无意识地、极轻地描摹着那个光辉的名字,仿佛想从中汲取某种力量。
“我们心心以后,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外科医生。”
记忆中父亲带着笑意的、笃定的声音,混着冰凉的雪花,悄然落在她的心湖,激起一圈细密而疼痛的涟漪。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左腿胫骨旧伤处传来的、如同烧红铁丝贯穿般的锐痛,瞬间直刺太阳穴,让她眼前微微一黑。这具身体,连同这颗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那段过往。她用力抿紧苍白的唇,将一声闷哼压在喉间,重新背好书包,埋着头,更深地缩进衣领里,一步一步,继续在雪地里蹒跚前行。这条路,是她自我救赎的朝圣路,纵然冰封千里,也必须走下去。
同一片寒夜,数百公里外的明市特警训练基地搏击馆,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这里热气蒸腾,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橡胶的味道,像一座燃烧的炼狱。
厉北宸的拳头,裹挟着凌厉的风声,一次又一次重重砸在沉重的沙包上。零下的严冬,他只穿着已被汗水浸透的黑色背心,虬结的肌肉线条绷紧如铁,汗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一小片深色水渍。陪练的队员早已体力不支,瘫坐在墙角大口喘息,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敬畏与不解。
他却像一架不知疲倦、也不知疼痛的机器,每一记勾拳、摆拳、直拳,都带着一种要将什么东西彻底击碎的狠戾。那不是训练,更像是一场沉默的宣泄,一场与无形对手的殊死搏斗。
“厉队,差不多了吧……你的手……”队医站在场边,欲言又止,目光担忧地落在他缠绕在手上的绷带——那里,正有暗红色的血渍慢慢渗出。
厉北宸恍若未闻,直到最后一记势大力沉的回旋踢,让悬挂沙包的粗铁链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他才终于停下。剧烈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场馆里回荡,他缓缓摘下早已磨损的拳套,露出那双布满厚茧和伤痕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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