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冬日的雨,是缠绵而阴冷的。不像北地朔风卷雪那般暴烈,却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无孔不入的湿寒,丝丝缕缕,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黛瓦粉墙上,落在运河流淌的、不再清澈的水面上,也落在人心里,浸出一片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阴翳。
夏刈在抵达悦来客栈的次日,便雷厉风行地开始行动。他先是用从“安济号”水匪尸体上摸来的、以及年世兰所给、尚未用完的散碎银两,在距离钞关码头稍远、靠近小秦淮河畔一处名为“莲花桥”的偏僻地段,赁下了一处独门独户、带个小天井的两进旧宅。宅子前主人似是落魄的读书人,家徒四壁,急于脱手,价钱甚是低廉。宅子虽旧,胜在清静隐蔽,前后门皆通小巷,进退有据。
接着,他又去了估衣铺,买了几身最寻常不过的、本地中下人家常穿的半旧棉布衣裤鞋袜,以及两顶遮雨的破旧斗笠。安陵容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碎花夹袄,同色棉裤,用一块半旧蓝布头巾包住头发,脸上不施脂粉,只在脸颊点了些淡淡的、类似冻疮的暗红,刻意将眉眼间的清秀掩去几分,看起来便与扬州城里那些为生计奔波、面色憔悴的普通妇人无异。夏刈自己则是一身深灰色粗布短打,外罩半旧油衣,脸上胡茬未净,左颊的刀疤在昏暗光线下更添几分落魄江湖气,与码头上常见的、沉默寡言的苦力或落魄行商,并无二致。
他们从悦来客栈悄无声息地搬进了莲花桥的旧宅,没有惊动任何人。夏刈甚至谨慎地绕了远路,途中数次更换方向,确认无人跟踪。新居所里除了几件前任屋主遗弃的、摇摇欲坠的破旧家具,空空如也。夏刈从外面买回了最简陋的被褥、锅碗瓢盆、米粮油盐。安陵容则将宅子里里外外仔细打扫了一遍,尽管寒冷,却也将那股陈年的霉味驱散了不少。
日子,便在这看似寻常百姓、实则步步惊心的“潜伏”中,缓缓铺开。
白日里,夏刈总是早早出门。有时一去便是整日,直到天色黑透,才带着一身寒气和水渍回来。他从不细说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但安陵容能从他不经意间带回的东西——有时是半张沾了油渍、写着模糊字迹的破旧船单,有时是几枚不同码头、不同帮派势力的粗糙符牌拓印,有时只是几句用炭条写在草纸上的、关于某位盐商近日行踪、或是某处关卡新增盘查规矩的零星记录——猜测出,他正在以惊人的效率和冒险精神,深入到扬州城最鱼龙混杂、消息也最灵通的底层角落:码头、脚行、茶馆、赌档、乃至漕帮、盐枭势力交错的地带。
他似乎在用一种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编织着一张属于他自己的、关于扬州、关于各方势力的信息网。尽管这张网目前还粗糙、脆弱,但安陵容能感觉到,夏刈正在以一种近乎搏命的方式,试图从这潭浑水中,摸清暗流的走向。
安陵容则被夏刈严令,尽量少出门,尤其不能去钞关、东关街、瘦西湖等繁华热闹、耳目众多之地。她的活动范围,基本被限制在莲花桥附近几条街巷。她的任务,是“看”和“听”。
她会在清晨,挎着个半旧的竹篮,扮作买菜的妇人,混入莲花桥附近那个不大的早市。蹲在菜摊前,一边慢吞吞地挑拣着蔫黄的青菜,一边支起耳朵,捕捉着摊贩、主妇、帮工们漫无边际的闲聊。
“听说了吗?盐漕总督衙门那边,这几日好像不太平,夜里总有生面孔出入……”
“漕帮的李三爷,前几日在得月楼请客,摆了好大的排场,请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盐商,据说……是为了明年开春的‘窝本’(盐引)份额?”
“北边来的那批‘皇杠’(漕粮),这几日就要到瓜洲渡了,码头上又要忙得脚打后脑勺喽!”
“两淮盐运使司衙门,新来了个姓钱的师爷,听说是京里某位大人物的门生,架子大得很……”
“小金山那边,最近晚上不太平,老有人说看到黑影晃悠,还有怪声,保甲都去查了几次,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这些零碎、杂乱、真伪难辨的市井流言,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安陵容小心翼翼地记在心里。她无法判断哪些有用,哪些无用,只能尽力将听到的一切,在夏刈晚上回来后,原原本本,复述给他听。
夏刈总是沉默地听着,偶尔会追问一两个细节,更多的时候,只是凝神思索,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仿佛在拼接着一幅巨大而模糊的拼图。
除了“听”,安陵容也开始尝试用眼睛“看”。她站在自家那扇朝小巷的、糊着厚厚窗纸的支摘窗后,用指甲悄悄抠出一个小洞,观察着巷子里来往的行人。挑担的货郎,收夜香的老人,行色匆匆的短衫汉子,倚门卖笑的暗娼……她努力记住那些经常出现、或行迹可疑的面孔,留意着巷口是否有陌生人多作停留。
她还注意到,斜对门那户据说男人常年在外跑船、只有婆媳二人寡居的人家,似乎并不像表面那么清静。偶尔会有穿着体面、却不似本地商贾模样的男子,在傍晚时分叩门而入,停留片刻又悄然离开。而巷子东头那家终日大门紧闭、只偶尔有老苍头出来采买的“薛记绸缎庄”后宅,夜里时常有低低的、压抑的争执声传出,虽听不真切,却隐隐带着北地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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