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炉中的炭火渐弱,余烬泛着暗红的光,将茶室四壁摇曳的影子缓缓收拢。铁壶中的水不再沸腾,最后一丝蒸汽逸散在微凉的空气中,带走了那持续许久的、令人心安的“松涛”背景音。寂静重新降临,却不再是先前那种充满默契与遐想的静谧,而是变得粘稠、紧绷,充满了未竟的话语和空气中无形碰撞的视线。
弘雄看着琉璃用火箸将灰白的炭灰轻轻覆盖在余烬上,动作细致而缓慢,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她的侧脸在将熄的火光中明暗不定,低垂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方才那番关于“方向”与“支点”的对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已然扩散至最隐秘的角落,打破了某种刻意维持的平衡。
“夜间山间寒气重,旅馆后院的露天风吕(温泉)引的是真正的山泉,这个时候去,可以看见星空。”琉璃放下火箸,没有看他,声音平静如常,却似乎在提议一个既自然又充满暗示的下一步。
弘雄的心跳不易察觉地加快了一拍。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商务招待。在京都,在“柊家”这样的地方,共享温泉有着超越寻常的亲密与文化意味。这是一个邀请,也是一个考验。
“好。”他没有犹豫,简短地回应。
两人各自回房更衣。弘雄换上旅馆提供的蓝灰色棉质浴衣(ゆかた)和羽织,踩着木屐,穿过连接两间“离”的、铺着卵石的半开放廊道。夜晚的空气清冽如水,带着松针和苔藓的湿润气息,远处隐约传来寺院晚钟的余韵,悠长而寂寥。廊檐下悬着的纸灯笼散发出昏黄朦胧的光,照亮脚下有限的范围,更远处是庭院深邃的黑暗,唯有那方露天风吕的方向,隐约有氤氲的白色水汽升腾,在微光中如同幻境。
琉璃已经先到了。她站在风吕入口的竹帘旁,同样穿着素雅的浅葱色浴衣,腰间系着细细的带子,勾勒出纤细的腰身。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被水汽濡湿,贴在优美的脖颈和脸颊。卸去所有妆容的脸在灯笼和水汽的晕染下,显得格外白皙清透,少了许多白日的锋芒,多了几分柔婉,但那双眸子,在氤氲水汽中,依然沉静如古井,映着灯笼和星空的微光。
没有多言,她微微侧身,示意弘雄先行。这是日式的礼节,也微妙地保留了主动权。
风吕是一个由天然岩石围砌而成的池子,巧妙地嵌在庭院一角,借景于后方黑黢黢的山壁和上方一角深邃的夜空。泉水引自山涧,温度略高,触感滑腻,散发着淡淡的硫磺气息。池边放着两个小木桶和木勺,以及一壶用竹筒盛着的清酒。
弘雄踏入池中,温暖的泉水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夜晚的寒意,也仿佛松开了某种紧绷的神经。他靠在池边一块被水流磨得光滑的岩石上,仰头望去。京都的夜空不像东京那样被光污染吞噬,能看到清晰的银河带和稀疏却明亮的星辰,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水汽袅袅上升,模糊了星空的边界,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疏离感。
片刻后,竹帘轻响。琉璃也走了进来。她没有立刻下水,而是先跪坐在池边,用木勺舀起温泉水,缓缓从肩头淋下,适应温度。水流沿着她纤细的锁骨、白皙的肩膀和手臂滑落,在灯笼昏光下泛起珍珠般的光泽。她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近乎仪式化的美感,却让旁观者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
然后,她踏入水中,在离弘雄约一米远的对面缓缓坐下,泉水漫过她的胸口。她微微仰头,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极轻的、满足般的叹息。蒸腾的热气在她脸颊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优美的下颌线滑落。星光、水汽、灯笼的暖光,还有她沉静中透出极致吸引力的容颜,构成了一幅令人屏息的画面。
沉默在温泉中蔓延,但不再是茶室里的紧绷,而是一种被温暖和私密感包裹的、新的寂静。只有山泉活水注入的潺潺轻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
琉璃伸手取过竹筒,倒了两杯清酒。酒液清澈,香气清冽。她将其中一杯递过来。指尖在水面轻轻触碰,一触即分,却带着泉水的温热和一丝微妙的电流。
“试试看,是京都本地的‘贺茂泉’,用这里的泉水酿的。”她的声音因水汽而略显湿润低沉。
弘雄接过,抿了一口。酒味醇和,带着米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果甜,入喉温润,与泉水的热度内外交融,很快带来一种放松而微醺的暖意。
几杯清酒下肚,身体更加放松,精神却愈发清晰,感官也被放大。水的触感,清酒的余味,空气中混合的硫磺、草木和琉璃身上那极其淡雅的、被水汽蒸腾开的白檀香气,还有对面那人即使在放松状态下依然挺直的背脊和沉静面容下隐约流动的情绪……一切都在温泉的包裹下,变得鲜明而充满诱惑。
“东京似乎很远。”弘雄望着星空,忽然说道。
“在这里,连时间都像是另一个维度。”琉璃也望着星空,声音飘渺,“有时候觉得,在京都待久了,会忘记外面世界的运行规则,也会……忘记一些必须背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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