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干线“希望号”列车以近乎静默的平稳,切开关西平原深秋的薄雾。窗外的景致从东京都连绵的灰白楼群,渐次演变为点缀着柿子树和茶园的田园,远山轮廓在流云中若隐若现,色调也从都市的冷峻转向了温润的土黄、赭石与残留的枫红。
弘雄坐在靠窗的座位,膝上摊开着一份关于京都传统“西阵织”工坊和“京唐纸”匠人的资料,目光却不时被窗外飞逝的、带有飞檐和瓦顶的古老建筑吸引。距离发布会成功举行已过去两周,“静寂·韧·肌理”项目以超出预期的速度推进着。研发团队已与京都大学的一个植物萃取研究室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产品原型正在紧锣密鼓地打样。然而,品牌的内核——那种能够真正打动日本高端消费者的、超越功能的“物语”(故事)与“精气”(精神)——仍需寻找更具体、更厚重的载体。
月岛琉璃提议的京都之行,正在此时提出。名义上是实地考察可能的传统工艺合作方,为产品包装、附属品乃至未来的限量系列寻找灵感与工艺支撑。但弘雄清楚,这趟旅程的意义远不止于此。这是在脱离东京高度程式化的商业环境后,一次更深入、也更私密的相互试探与磨合。是合作从“纸面”和“会议室”走向更复杂现实的关键一步。
他的目光投向走道对面。琉璃同样靠窗坐着,穿着一身质感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和同色系长裤,外套一件米白色的长款风衣,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边,正专注地看着平板电脑上的一些织物纹样和色卡。她的侧脸在车窗透入的柔和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少了几分在东京时的锋利与舞台感,多了几分学者般的沉凝。
石原里美律师没有同行。她留在东京,继续处理合资公司注册的法律文件,并与月岛商事的法务团队就一系列运营细则协议进行漫长的拉锯战。这趟旅程,至少在明面上,暂时脱离了那冰冷而精确的法律条文领域。
列车缓缓驶入京都站。站台建筑本身便是传统与现代交织的奇迹,巨大的钢铁骨架与玻璃穹顶下,却流动着一种不同于东京的、更为悠缓的节奏。空气微凉,带着一丝清冽的、属于古都的树木与香火气息。
没有随行团队,只有一名月岛商事京都分公司派来的、沉默寡言的中年司机,开着一辆低调的黑色丰田世纪轿车等候。车辆驶出车站,融入京都棋盘格般的街道。与东京的垂直压迫感不同,京都的街道大多狭窄,两旁是低矮的木造町屋,檐角挂着风铃或暖帘,偶尔经过寺庙的高墙或朱红的鸟居,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刻意调慢了流速,沉淀出一种厚重而含蓄的张力。
下榻之处并非豪华酒店,而是位于东山脚下、白川畔的一家极为隐秘的高级传统旅馆“柊家别邸”。这里不接待普通游客,只接受熟客或通过特殊渠道的预订。旅馆门面毫不起眼,推开厚重的木门,里面却别有洞天。精心打理的回游式庭院,池塘、石灯笼、经霜的枫树与常绿松柏错落有致,每一扇窗都是一幅流动的画卷。空气里弥漫着线香、苔藓和木头发出的、混合着岁月感的湿润气息。
旅馆的女将(老板娘)是一位举止优雅、年约六十的妇人,身着淡紫色的和服,笑容温婉,眼神却锐利。她对琉璃极为恭敬,显然不是第一次接待这位月岛家的千金。安排给弘雄和琉璃的,是两间独立的、但由一条半开放的廊道相连的“离”(独立的别墅式套房),分别名为“枫亭”与“竹苑”。既保证了隐私,又便于交流。
稍作安顿,简单的怀石午餐后,考察便开始了。
第一站,是隐于上京区小巷深处的一家西阵织工坊“龟屋”。工坊外表是普通的町屋,推门进去,却是另一番天地。昏暗的光线下,数台巨大的传统织机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声,如同古老的心跳。空气中漂浮着蚕丝和植物染料的微尘。年逾七旬的织元(工坊主)岛田先生,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但眼神清明。他正在指导一名年轻的学徒调整经线的张力。
琉璃用流利的、带着敬语的京都腔与岛田先生交谈,介绍弘雄是“对传统织物抱有深切敬意的海外合作伙伴”。岛田先生态度矜持,但听到琉璃提及月岛家先祖曾在他祖父辈困难时订购过一批用于茶室隔扇的珍贵织物时,略显严肃的脸上线条柔和了些许。
他带领他们参观,展示了从设计意匠图、手工挑花结本到上机织造的整个过程。弘雄被那些繁复到令人眼花的纹样和璀璨如星辰的金属线(金箔包裹的丝线)所震撼。岛田先生拿起一片刚刚织好的、不过巴掌大小的“袋带”(和服腰带)样品,上面是极其复杂的“流水与龟甲”纹。“这样的密度,一天最多织三厘米。”他的声音平静,却充满了匠人的自豪与一种近乎顽固的坚持,“机器做不出这种温度和深度。图案的呼吸,线的生命力,都在手与机械的每一次对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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