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副局长的脸色,像是被泼了一层稀薄的青墨,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不健康的光泽。他那习惯性挂在脸上的、介于威严与和蔼之间的笑容,此刻已经完全凝固、碎裂,只剩下肌肉僵硬的抽搐。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悬崖边上。
脚下是数百位来自全市教育系统一线教师的目光,这些目光像无数根探照灯,将他每一寸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照得无所遁形。
身后是万丈深渊,承认系统有问题,等于亲手否定自己主导的政绩工程;否认,则是把在场所有人都当成傻子。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毒。
它直接戳破了所有温情脉脉的宏大叙事,将冰冷、残酷的终极拷问摆在了台面上——KPI。
一个多么熟悉又多么刺耳的词。
钱副局长握着讲稿的手指关节已经凸起,那几张薄薄的A4纸几乎要被他攥出水来。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衬衫,正被冷汗一点点浸湿。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赵禹那张过分年轻又过分平静的脸上移开。那张脸让他联想到了手术台上最冷静的主刀医生,精准,锐利,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这位赵老师……”钱副局长清了清嗓子,声音却依然有些干涩。他试图重新夺回会场的主导权,“你的问题,提得很好,很有深度。这说明你是在认真思考我们教育的未来。”
他先是给了一句廉价的肯定,试图软化对方的姿态。
“但是,”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我们今天的研讨会,是有议程的。你的问题,已经超出了今天我们讨论的范畴。它涉及到了更深层次的教育哲学和社会伦理,不是我们在这里三言两语就能辩说明白的。”
他再次祭出了“程序正确”和“问题升维”两个法宝,企图用复杂性来稀释问题的尖锐性。
“这样吧,”他不等赵禹有任何回应,便立刻做出决断,“你的问题,我们局里会记录下来,组织专家进行专题研讨。今天,我们还是要按照原定计划进行。赵老师,请先坐下。”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权力场中浸淫多年的命令口吻。
说完,他立刻低下头,看也不看赵禹,仿佛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最完美的处理。
他拿起讲稿,准备强行进入下一个环节。
台下的窃窃私语声并未因此停止,反而像被压住的弹簧,以一种更隐秘的方式在人群中弹跳。
人们的目光在钱副局长和赵禹之间来回穿梭,空气中充满了紧张和期待。
赵禹没有再坚持。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甚至还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安静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坐下的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千层浪后,又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水底。
这份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钱副局长感到心悸。
他深呼吸,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用比刚才洪亮了几个分贝的声音念起了下一章节的标题:“好,我们继续。下面,我来谈谈关于‘新时代校园盈利模式创新’的几点思考……”
他的声音在会场里回荡,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台下的老师们,不再像之前那样专注。
许多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飘向赵禹所在的角落。有好奇,有审视,有佩服,但更多的是一种敬而远之的警惕。
钱副局长的声音在会场里回荡,但很少有人能真正听进去。
他的语调虽然努力保持着平稳,但偶尔出现的磕绊和过快的语速,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烦躁。
漫长的四十分钟过去了。
钱副局主如释重负地念完了最后一个字。他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发干的喉咙,脸上重新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
“好,关于这个议题,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交流。”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打起了鼓。
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赵禹所在的方向。
会场里一片寂静。
老师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举手。
钱副局长心中略微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权威还是起到了作用。
然而,就在他准备宣布进入下一个环节时,一只手,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再次从人群中举了起来。
不高,甚至有些随意,但却像一把利剑,瞬间刺破了会场里虚伪的平静。
又是他。
钱副局长的嘴角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飙升。全场的目光“唰”地一下,再次聚焦到那个角落。
躲不掉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可能假装没看见。那样只会显得自己更加心虚和无能。
“……好,还是这位赵老师。”钱副局长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咬牙切齿的味道,“请说。”
赵禹站起身,依旧是那副谦卑有礼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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