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侯府库房那边要清点一批新到的皮料,大管事把陈默这“账房”又叫去帮忙。刚拐过回廊,就听见库房院里吵吵嚷嚷。
“睁大你狗眼看看!这能是上等货?以次充好糊弄鬼呢!”一个尖利的声音,听着耳熟。
陈默探头一瞧,是赵铭以前那个跟班,叫赵五的。这小子命大,上次井里没淹死,被捞上来后不知怎么运作的,居然还在府里混了个采买副手的闲职,不过没了靠山,明显失了势。此刻他正叉着腰,唾沫星子乱飞地训斥一个低头哈腰的皮货商人。
卫青也在。他带着两个护卫,例行检查入库物品的安全。他站在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堆摊开的皮子,没参与争吵。
赵五骂得起劲,眼角瞥见卫青,像是找到了新的发泄对象,阴阳怪气地调转枪口:“哟,卫副统领也在啊?正好您给评评理!这帮奸商,拿这种次货糊弄咱们侯府!当我们侯府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糊弄的?”他特意在“阿猫阿狗”上咬了重音,眼神不怀好意地在卫青身上扫了一圈。
周围几个库房仆役和那皮货商都噤了声,眼神躲闪。
卫青眼皮都没抬一下,走到那堆皮料前,随手拿起一张,手指在皮子背面搓了搓,又凑近闻了闻。
“硝制火候过了,皮质发脆。存放不当,有霉斑。”他声音不高,却清晰,“确是次品。按规矩,退货,索偿。”
赵五被噎了一下,没看到预想中的难堪,反而被卫青的专业判断衬得自己像个只会瞎嚷嚷的草包,脸上有点挂不住,恼羞成怒:“哼!卫副统领倒是懂行!也是,到底是跟牲口打交道的,皮子毛色什么的,自然比咱们这些‘干净’人懂得多!”
这话就带着赤裸裸的侮辱了。连那皮货商都听出来了,惊愕地看着赵五。
卫青捏着皮子的手指顿了顿,指节微微泛白。但他依旧没看赵五,只对那皮货商重复了一遍:“退货,索偿。”然后转身对身后护卫示意,“看住这批货,等大管事定夺。”说完,迈步就往外走。
陈默火噌就上来了!这赵五,找死呢!
赵五见卫青不理他,更来劲了,冲着卫青背影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给脸不要脸!真当自己是个官了?骑奴生的贱种,骨头里都透着伺候人的味儿!”
“你他妈再说一遍!”陈默忍不住吼了出来。
卫青的脚步猛地停住了。就停在院门口,背对着所有人。阳光照在他背上,甲胄泛着冷光,却照不进那瞬间僵硬的轮廓。
2
陈默冲过去想揪赵五领子,被卫青抬手拦住了。
卫青慢慢转过身。脸上还是没表情,但眼睛里像是结了层冰碴子,冻得赵五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赵管事,”卫青开口,声音低哑,“货,已验明。辱骂上官,按府规,杖十。你自己去刑房,还是我让人‘请’你去?”
赵五脸一阵红一阵白,想逞强,但看着卫青那眼神,还有旁边两个已经按住刀柄的护卫,终究没敢再放屁,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灰溜溜跑了。
一场闹剧收场。库房院安静下来,只剩下那皮货商不住的告饶声和仆役们小心翼翼的收拾声。
陈默看着卫青。卫青没再说话,也没看任何人,径直走了。脚步比平时快。
3
陈默在他那小院等到天黑透了,卫青才来。
没点灯。两人就坐在黑暗里。院子里有秋虫在叫,吱呀吱呀。
“操他妈的赵五!”陈默先打破沉默,狠狠捶了下大腿,“早晚弄死这孙子!”
卫青没接话。黑暗中,能听见他有点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久到陈默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他说的……”卫青的声音突然响起,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没错。”
“啥?”陈默没反应过来。
“我娘……姓卫。是平阳侯府的女奴。”卫青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说别人的事,“我爹……是县吏郑季。他来侯府办事,看中我娘。”
黑暗中,他好像笑了一下,短促,冰凉。
“后来他走了。再没回来。”
“我娘生了我。没几年,病了。没了。”
“我在侯府长大。郑家……去过一次。送去的。说让我认祖归宗。”
陈默屏住呼吸。
“郑家……大门挺高。台阶冰凉。”卫青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他们让我从侧门进。见了我爹。他坐着,我跪着。”
“他问我话。我答。”
“他说……‘既然回来了,就跟着兄弟们一起读书习武吧’。”
“他夫人……就是刚才赵五说的‘干净’人。没让我起来。对下人说,‘带他去后面院子,跟牧童们住一起。既然是骑奴生的,以后就跟着喂马吧’。”
院子里虫鸣好像停了。
“我在郑家……喂了三年马。”卫青说,“后来……平阳公主出嫁建府,缺人手。我就回来了。”
他说完了。黑暗中,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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