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这辈子头一回觉得,宣室殿那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金砖地,这么烫脚。他站在那儿,手里捏着那份连夜赶出来的、写满鬼画符一样尺寸数字和简图的木牍,觉得它沉得能砸穿地板。四周那些目光,跟沾了盐水的鞭子似的,一下下抽在他背上。他知道今天要提弩机校准的事,但没想到刚一开口,就跟捅了马蜂窝没两样。
第一个跳出来的是个胡子花白、官袍穿得一丝不苟的老头儿,陈默记得他好像是大鸿胪下面的一个什么令,姓周,专门管礼仪的。老头儿脸涨得通红,手指头颤巍巍地指着陈默,话都说不利索了:“荒、荒谬!军国重器,自有祖制成法!弓弩之制,自高皇帝时便定下规制,沿用百年,破匈奴,定四方,有何不妥?尔一黄口孺子,侥幸立得微功,便敢妄言更易?此乃变乱祖制,其心可诛!”
“周令此言差矣。”另一个声音慢悠悠响起,是少府那边的一个官员,胖胖的,脸上总挂着笑,可眼神里没半点温度,“陈侯爷也是一片为国之心嘛。只是这‘标准化’……呵呵,下官愚钝,实在不解。我少府工匠,皆代代相传,手艺精湛,所做弩机,力道强劲,经久耐用。若按侯爷所言,非要定个死尺寸,用规矩去量,岂不是束缚匠人之心,扼杀巧思?做出来的东西,怕是呆板无用,徒耗钱粮啊。这‘劳民伤财’四个字,下官虽不愿说,却不得不提。”
劳民伤财!这帽子扣得可就大了。陈默觉得喉咙发干,他想说漠北那一战因为弩箭不准白瞎了多少机会,想说那些回收的箭镞能重新熔铸多少把环首刀,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在这些引经据典的老爷面前,自己那些血淋淋的经历,好像都成了上不了台面的牢骚。
他吸了口气,把手里的木牍稍微举高了一点,声音尽量稳住:“诸位大人,末将并非要更改弩机形制,只是想在现有规制内,让几个关键部位的尺寸……更可控一些。好比将士们用矛,矛杆粗细略有差异尚可,但矛头与矛杆的接榫处,若是深浅不一,用起来能不别扭吗?战场上一瞬间的别扭,可能就是一条人命。”
“诡辩!”又一个文官哼了一声,“沙场胜负,在于将士用命,统帅运筹,在于天时地利!岂能归咎于区区弩机尺寸毫厘之差?陈侯爷莫非以为,定了尺寸,我汉军便能百发百中,无敌于天下了?如此夸大其词,岂非儿戏!”
儿戏!陈默胸口一股火腾地就起来了,烧得他耳朵嗡嗡响。他能感觉到坐在武将队列前面的几位老将军,目光也投了过来,有的带着审视,有的干脆就是不耐烦。在这些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行伍眼里,他这套说辞,大概跟纸上谈兵的赵括也没啥区别。
完了。他想。这事儿要黄。在这些引经据典、扣大帽子、谈祖制谈人心的老油条面前,他那点基于实战观察的想法,苍白得像个笑话。
就在他准备低头认怂,把木牍收回来的时候,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是那个少府工坊里,老匠人用黑乎乎的手擦着锉刀,咧着黄牙说:“每个孩子生下来还不一样呢,何况是死物件。”
不一样……对啊,就是因为不一样,所以才要让它尽量一样!这不是束缚,这是为了让成千上万个“不一样”的士卒,拿着“尽量一样”的武器,能更快形成合力!这道理怎么就跟他们说不明白呢?
一股狠劲猛地顶了上来。陈默忽然抬起头,不再看那些唾沫横飞的大臣,而是直接望向御座的方向。汉武帝刘彻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手指轻轻敲着御座的扶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
“陛下!”陈默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在空旷的大殿里甚至激起一点回音,“末将自知才疏学浅,所言或有疏漏。然弩机之利,关乎边疆将士生死,社稷安危。空口争辩,实无益处。”
他顿了顿,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但话已经出口,收不回来了。“末将恳请陛下,允准一场公开比试!”
大殿里安静了一瞬。连那几个正在酝酿下一轮攻击的文官都愣住了。
“比试?如何比试?”汉武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陈默握紧了木牍,指关节有些发白:“请少府依祖制之法,制作三架弩机。再请依末将所拟尺寸规制,制作三架弩机。择同一批熟练弩手,于校场之上,定距而射。不比力道,只比相同时间内,射中靶心之数量多寡,及箭矢落点之疏密!是祖制之法更善,还是尺寸规制有益,一目了然!若末将之法败了,甘愿受罚,自此绝口不提弩机改制之事!若侥幸……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给边军将士一个可能更准、更可靠的杀敌利器!”
他这话说完,背上全是汗,里衣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大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哔剥声。那几个文官互相交换着眼色,显然没想到陈默会来这么一招。这等于把技术争论,直接拉到了最粗暴、也最无法辩驳的实战层面。赢了,自然一切好说;输了,那就真是自取其辱,再无翻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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