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50年的秋霜,比往年更早浸染绛城宫墙。
去年骊姬伏剑处的砖缝间,新草已枯,暗红血痕经雨水浸洇,淡作褐渍,却仍如一道未愈的伤疤,烙印在晋宫的脊梁之上。
晋惠公夷吾身着鎏金冕服,立于宣政殿丹陛,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青铜剑——那是晋献公遗留的旧物,剑鞘蟠螭纹被岁月磨得发亮,却硌得他掌心阵阵发紧。
“邳郑父勾结秦人造反,证据确凿,诸卿以为当如何处置?”夷吾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刻意压低的声线里藏着难掩的威严。
阶下群臣垂首敛目,玄色朝服下摆扫过冰冷金砖,竟无一人敢应声。
唯有老臣韩简缓缓抬头,花白胡须微微颤动:“主公,邳大夫曾助力您归国继位,仅凭一封密信定罪,恐难服天下人心。”
这位老臣的先祖与里克同属姬姓分支,三个月前里克伏剑的惨状犹在眼前,他胸中郁气难平,此刻终是按捺不住发声。
夷吾猛地转身,冕旒玉珠相撞,脆响刺破沉寂:“难服众?里克两弑其君,邳郑父难道不是同谋帮凶?”
他快步走下丹陛,将一卷绢帛重重掷在韩简面前,“这是从他府中搜出的蜡封密信,‘助我诛夷吾,必献河西五城’——字字皆是反骨!”
绢帛上的墨字被雨水洇开些许,却如毒蛇信子般刺目,惊得群臣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韩简凝视着“河西五城”四字,喉头滚动,终是默然失语——那本是夷吾当年许给秦国的承诺,如今反倒成了刺向自身的利刃。
宫门外寒鸦骤然聒噪,邳郑父被甲士押解着走过长廊。
他的朝服沾满尘土,脊背却依旧挺直,路过里克旧宅时,特意驻足回望。
那扇朱漆大门早已斑驳,门环铜绿深得像陈年血痂,他忆起三个月前里克死讯传来时,自己彻夜难眠的惶恐。
同为拥立夷吾的功臣,里克以“弑君”之名殒命,他深知下一个便可能是自己,这才借着出使秦国谢罪的契机,与秦穆公密谋反晋。
彼时只求自保,此刻身陷囹圄,方知已是穷途末路。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雍城,秦穆公书房烛火正旺。
河西舆图铺满案几,龙门、少梁等城邑被朱砂圈点,如几颗诱人的朱砂痣。
案头还摆着一卷记录重耳流亡事迹的竹简,边角已被秦穆公翻得快出包浆了。
百里奚捧着刚从绛城送来的密报,花白胡须在烛火下轻颤:“主公,邳郑父归国后事泄被擒,其府中搜出与我使密谈的绢帛,夷吾已下了问斩之令。”
秦穆公捏棋的手微微一顿,黑白子在棋盘上撞出轻响:“孤早料到此人难成大事。”
他起身走到舆图前,指尖沿黄河线条缓缓划过,“先前派使者以‘商议河西土地交割’为名赴晋,本就是要借机探清晋国内情,并非真要助他成事。”
蹇叔端着一碗热茶入内,蒸汽氤氲了眉眼:“主公高见。邳郑父一死,晋国内部必更动荡。臣已打探清楚,重耳在翟国收拢了不少贤才,连邳郑父之子邳豹都有意投奔,此乃天赐良机。”
秦穆公眼中骤然发亮,接过茶盏的手微微用力:“你的意思是,将重心放在扶持重耳身上?”
蹇叔颔首应道:“夷吾失德,重耳仁厚,秦若助重耳归国,方能真正将河西之地纳入掌控,成就东进大业。”
绛城的夜,终究被鲜血浸透。
夷吾以“商议朝政”为名设下鸿门宴,邳郑父与七位舆大夫中的同僚赴会时,见殿内甲士环立,便知大势已去。
他猛地拔剑出鞘,剑锋直指丹陛上的夷吾:“背信弃义之徒,我今日便替晋国除害!”
甲士们蜂拥而上,青铜剑碰撞的铿锵声响,震碎了夜的静谧。
邳郑父力竭倒地之际,视线越过混乱人潮,望见殿外月光正洒在里克旧宅的飞檐上,清冷如霜。
次日清晨,绛城门外悬挂起叛臣首级示众,百姓们纷纷远远绕行,私下却传唱着新的歌谣:“惠公杀忠,天不佑晋;河西之诺,秦必来争。”
韩简奉命巡查街市,听闻歌谣时,脚步骤然顿住。
他望着粮库外排队领粮的饥民,想起昨日乡间所见——百姓虽依“作爰田”之令分到土地,却因无农具耕种,地里荒草竟比禾苗还高。
他悄悄命人打开自家粮仓,将粮食掺在官粮中分发,指尖触到冰冷米粒,心底泛起阵阵寒意——这晋国的根基,已在夷吾的屠刀下摇摇欲坠。
翟国茅舍内,炭火正旺,重耳正给一群狄人孤儿分食黍米糕。
狐偃捧着从绛城传来的消息,眉头紧锁:“公子,邳郑父被杀,七舆大夫殉难,夷吾在晋国已失尽人心,此时若借秦力归国,必能一呼百应。”
赵衰也在旁附和:“是啊,我等已联络上不少晋臣,只待公子一声令下。”
重耳却将最后一块黍米糕递给一个断臂孩童,伸手为他轻轻包扎伤口,擦去手上糕屑:“人心从不是靠刀兵夺来的,也不是靠外力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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