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68年的初夏,绛城的槐树刚缀满淡白的花穗,风一吹就簌簌落下细碎的花瓣。
晋国西向的驿道上,一串特殊的烟尘冲破花雨而来——为首的使者身着吴地窄袖短袄,腰间弯刀镶嵌着莹润江贝,与中原诸侯的宽袍大袖格格不入,正是吴王寿梦派来的大夫寿越。他翻身下马时,靴底沾着的长江水汽在干燥的驿道上洇出浅痕,双手捧着的朱漆木匣纹丝不动,匣内盛着的,是吴国递向中原的第一份正式盟书,更是晋楚争霸棋局上,落向东方的关键一着。
晋悼公正与魏绛在偏殿核计边境互市章程,案上竹简摊得满满当当,青铜灯盏的光晕落在“戎狄贡马三千匹”的简片上,他指尖捏着枚青绿色算筹,在简片纹路间轻轻点触——这位十七岁的君王,向来把“细节定成败”刻在心里。
听闻吴使抵达,他“啪”地合上简册,算筹如箭矢般精准插进案头竹笼,眼底翻涌着兴奋却迅速沉淀:“魏卿,你去年预言的‘东方变数’,真的来了。”
一年前魏绛“和戎安边”的谋划已结硕果,北方诸戎按约纳贡,边境粮仓的廪米堆得比人还高,比往年充盈三成。晋国终于卸下北顾之忧,能腾出手来经营南方。
寿越在殿中躬身行礼,吴地口音带着水乡的温润,像浸过江水的木铎:“我主寿梦敬慕晋侯威德,此前鸡泽会盟未能赴约,实因江海阻隔、风波难测,今日特遣臣来赔罪,愿与晋国结为磐石之盟,共拒强楚。”
晋悼公没立刻接话,反而俯身问起吴地的稻作农时与水军战船规制,寿越从容应答,连战船吃水深度都说得一清二楚,他才缓缓颔首——少年霸主的信任,从不是凭几句美言就能换来的。
魏绛立在阶侧,玄色袍角垂得笔直,目光扫过寿越呈递的贡单,指尖在“吴绫三百匹、犀甲五十领”上轻轻一顿——吴绫柔韧宜制旗,犀甲坚固可御戈,皆是军国重材。他转向晋悼公,声音压得沉稳却字字千钧:“主公,吴国踞楚之东,习水战而善奔袭,若能联吴制楚,楚国必受两面掣肘。去年和戎是固北方藩篱,今日联吴是破南方困局,两策相辅相成,正是天赐的破局之机。”他深知晋悼公年轻却重实绩,特意点出两策的战略关联。
晋悼公早已面露笑意,亲自上前扶起寿越,掌心的温度透着诚意却不失霸主威仪:“吴侯有心了!从此晋吴唇齿相依,共扶周室,共御楚寇。”说罢转头吩咐内侍:“以诸侯之礼安置吴使,取我腰间佩剑相赠——剑在,如我亲至吴地。”
这场没有钟鼓礼乐的盟誓,因少年君王的果决与魏绛的深谋,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楚国的东大门。
当晚,绛城的星空中,代表晋国的“参星”格外明亮,春秋霸权的天平,第一次明显向晋国倾斜。
消息传到郢都时,楚共王正在御花园修剪兰草。
他素以“雅量”闻名,连修剪兰草都要选晨露未曦的卯时,青铜剪刀刚触到带着露珠的花茎,就听得内侍连滚带爬来报,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主、主公,晋国与吴国结盟了!”他手一抖,半朵沾着晨露的兰花落在石案上,露珠碎裂成银线,却没立刻发作,只是用丝帕缓缓擦拭剪刀上的露水。
令尹子辛披散着冠带闯入,锦袍玉带歪歪斜斜,平日里的雍容荡然无存:“主公,更糟的是,陈国那边也蠢蠢欲动,怕是要叛楚投晋啊!”
楚共王将剪刀轻轻搁在案上,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青铜刃,语气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江水:“子辛,陈国之事,你前几日在朝堂上,不是说‘尽在掌握’吗?”
子辛“扑通”跪地,额头重重抵着石砖,磕出闷响:“臣……臣没想到陈人如此反复无常。”
楚共王这才猛地将剪刀砸在案上,青铜与青石相撞溅起火星,震得石案上的兰草盆都晃了晃:“陈国敢叛?孤倒要亲自问问陈哀公,是谁给的他豹子胆!”暴怒的声浪里,藏着一丝对臣下失察的怨怼,更藏着霸主地位动摇的恐慌。
可当楚军旌旗如乌云般压到陈都城下,楚共王在阵前见到的陈哀公,却没有半分惧色。这位小国之君身着素色朝服,衣摆上还沾着田间的泥土,站在城楼箭垛后高声回话,声音穿透军阵的鼓点:“并非陈国背信弃义,实在是令尹大人贪得无厌!去年索绸三百匹,今年要粮五百石,陈国百姓已易子而食,再附楚,便是亡国之祸!”
话音刚落,城上陈军将士齐声高呼,声浪如惊雷般盖过楚军的战鼓。
楚共王猛地回头瞪向子辛,这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令尹,此刻头埋得快贴到胸口,脖颈后的汗珠顺着衣领往下淌——他私向陈国索贿的丑事,早已传遍诸侯,如今在阵前被当众揭穿,连楚国的颜面都被他丢尽了。
郢都朝堂的争论,整整持续了三日三夜。
武将们拍着剑柄请战,甲叶碰撞声震得殿顶瓦片发颤:“踏平陈都,斩了陈哀公,看哪个小国还敢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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