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带着暮春的寒意,淅淅沥沥,不肯停歇。它冲刷着阴山隘口黑红色的土地,却洗不净那浸透每一寸泥土的浓稠血腥,只能在低洼处汇成一片片浑浊的、漂浮着杂物和蠕虫的血潭。
平皋城,将军府后院一间临时充作文书房的屋子里,弥漫着墨臭、汗味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死亡”的气息。栓子坐在堆积如山的文书中间,他的工作不再是简单的记录往来公文,而是整理、誊抄一份份不断从前线送下来的阵亡名录和伤残报告。
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微微颤抖,指尖沾染了难以洗去的墨渍。每一张薄薄的纸上,都承载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家庭的天塌地陷。他需要将那些潦草、有时甚至沾染着血污的原始记录,用工整的小楷重新眷写,归档。名字、籍贯、所属营队、阵亡时间地点……有时,后面会附上一两句简短的事迹,比如“力战阻敌,身被数创而死”,或“抢救同袍,中流矢而亡”。更多的,只有一个冰冷的名字。
“赵铁柱,朔州人士,霆击营第三都士卒,四月十七,阴山主隘口,阵亡。”
“钱小乙,平皋人士,陷阵营第一都士卒,四月十八,西侧高地,阵亡。”
“孙石头……”
栓子机械地写着,感觉自己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用笔尖,一笔一划地雕刻着墓碑。他的心境,早已从最初的震撼、悲愤,变得沉郁如这连绵的阴雨。他偶尔会停下来,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听着远处伤兵营隐隐传来的呻吟,想象着阴山那片血肉磨盘的惨状。王二狗、刘三儿……那些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是否还活着?
豆子端着一碗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和一碟咸菜走进来,轻轻放在栓子桌角。“栓子哥,歇会儿,吃点东西。”
栓子恍若未闻,依旧埋头疾书。
豆子叹了口气,看着栓子越发消瘦的侧脸和深陷的眼窝,低声道:“廖主簿刚又挡回去一波帅府来催要账目的人。赵崇那边,逼得更紧了,说我们再不如实呈报伤亡损耗,就要以‘瞒报军情、图谋不轨’论处。”
栓子终于停下笔,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如实呈报?让他们看看,我们鹰扬军每一天,是用多少条人命在填那个窟窿吗?让他们拿着这些数字,去洛阳弹劾将军‘浪战损兵’吗?”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懑。
豆子沉默了一下,小六从门外探进头,机灵地低声道:“我刚从外面回来,听到些风声,说……说朝廷好像派了钦差出来,说是犒军,但谁知道呢……可能快到大河了。”
钦差?栓子和豆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派钦差来,是福是祸?
廖文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色疲惫,但眼神依旧镇定。“都听到了?不必慌乱。该做什么做什么。栓子,名录加紧整理,但原稿留存,呈送帅府的……用另一份。”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栓子立刻明白了。廖文清是要做两手准备,真实的伤亡情况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而给帅府和可能到来的钦差的,将是另一份经过“润色”的数字。这是无奈之举,却是在政治绞杀下必要的自保。
“是,主簿。”栓子重重点头,再次埋首于那沉重的名册中。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笔下记录的,不仅是死者的荣辱,更关系到生者的存亡。
阴山前线,短暂的“平静”仍在继续,但气氛并未轻松。
王二狗所在的段位进行了一次人员轮换,补充进来十几个新兵,面孔稚嫩,眼神里带着恐惧和茫然。看着这些仿佛刘三儿的身影,王二狗心里叹了口气,哑着嗓子开始教他们如何在墙垛后隐蔽,如何听石弹的声音判断落点,如何在敌人佯攻时节省体力。
“都机灵点!别傻乎乎地探头探脑!慕容崽子的冷箭毒着呢!”他嘶吼着,像一头呵护幼崽的老狼。
刘三儿如今已算是“老兵”,默默地帮着王二狗,将自己那点有限的保命经验传授给新人。
望楼上,陈骤接到了廖文清通过密道送来的关于钦差的消息。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对周槐说:“知道了。让廖文清按计划应对。前线一切照旧。”
他目光投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支正在北上的钦差队伍。朝廷的使者,从来不是雪中送炭,多是锦上添花,或者……落井下石。他现在没心思理会这些,眼前的慕容坚,才是生死大敌。
“慕容部那边有什么新动静?”他问。
老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旁,低声道:“斥候回报,慕容坚又往后方增派了约五千人,看来冯校尉把他们搅得不轻。另外,慕容部这几日的佯攻,力度似乎在慢慢恢复,可能……休整得差不多了。”
陈骤点了点头。慕容坚不是庸才,他不会给自己太多时间。短暂的喘息即将结束,更残酷的战斗恐怕很快就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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