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九月下旬。
酸枣县衙后堂的烛火,被穿堂风撕扯得飘摇不定,光影在县令周允文的脸上剧烈跳动,将他的脸映得一片惨白。
他捏着开封府传来的那份,沾着水渍的急报,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
纸上的墨迹被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晕开,却依然能辨认出那触目惊心的内容:“黄河朱家寨口溃决,开封城陷半壁,李闯贼众与官军隔洪流相持,溺毙者盈河塞川”。
“开封……。”周允文声音干涩,他将急报递给下首围坐的县丞、典史和几位本县的乡绅代表。
“左良玉部退守朱仙镇,然粮道为溃兵乱民所断,已成孤军。
闯贼虽未乘势北犯,然洪水滔天,陈留、杞县尽成泽国,流民如蝗,已涌入本县。”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半月来,四门所阻流民已逾两千,城内粥棚将罄,仓廪存粮……恐难支十日。”
县衙快班班头王铁山是个满脸横肉、须发如戟的汉子,闻言,手掌重重拍在榆木案几上,震得茶盏“哐啷”作响。
“县尊大人!流民不过是疥癣之疾,那盘踞酸枣岭的‘擎天柱’李嗣炎,才是本县心腹大患!”
他掰着指头历数,“王家坳、张庄、李家集……凡七处无寨墙护佑的小庄堡,皆遭其荼毒!
那些薄有田产却无力筑寨的小户,如今皆拖家带口涌入县城避祸,衙门口跪求庇护的哭声日夜不绝!”
“庇护?”管粮的攒典(吏员)微微发颤,扶了扶滑落的玳瑁眼镜。
“县尊明鉴,城内营兵不过二百,卫所兵丁名存实亡,堪用之壮班、快班、民壮合计不足三百。
火器仅鸟铳二十杆,火药铅子皆不足数!堪用的铁甲棉甲,凑不足四十副!
那李嗣炎啸聚山林,裹挟流民,探子报其众已有四五百,虽多持削尖木矛、锈蚀柴刀之流,然蚁多咬死象啊!
前日派往山中探路的五十名乡勇(之前的催粮队),未及其巢穴便被袭扰,折了十几人……”
周允文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案几上那份他反复研读的《保甲辑要》册子,被手心冷汗浸得发软。
他言语里带着压抑焦灼:“此獠狡诈!专拣无寨无堡、防备薄弱之小庄户下手,劫掠之余,竟还将些许粗粕杂粮散于沿途流民,博得个‘擎天柱’的虚名!
此乃收买人心,动摇本县根基!长此以往县境之内,小民只知‘擎天柱’,焉知朝廷法度?!”
然而,现实比他的忧惧更快一步。
就在他连夜签发筑围、悬赏、遣谍命令后的第三天清晨,一匹快马驮着浑身是血的乡民冲进了县城。
带来的是李家集失陷的消息——那是距离县城仅三十里的一个中等庄户。
李嗣炎的人马,趁着黎明薄雾突袭,击溃了仓促集结的数十乡勇,不仅劫走了庄内存粮。
还在临走前,于庄外空地上支起大锅,熬煮粟米粥分发给闻讯涌来的流民!
据那幸存者哭诉,流民中甚至有人高呼“擎天柱活命之恩”,当场就有几十个青壮,跟着流寇进了山。
更糟的是,派去刺探的几名精干衙役,如同泥牛入海,再无半点音讯。
............
数日后,酸枣县衙二堂
窗纸透进的天光灰暗惨淡,映着周允文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案头堆积着各乡报来的告急文书,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焦糊(烧毁无用文书的余烬)的气息。
他死死盯着桌上一本厚厚的《兵丁花名册》,仿佛那不是册子,而是扼住自己咽喉的铁钳。
终于,大怒的他猛地将那册子掀翻在地!泛黄的纸页如被惊起的枯叶鸦群,四散飘落。
“岂有此理!真气煞本官!之前说好的三百兵额呢?!好一个三百兵额!”
他的官靴带着积郁已久的狂怒,狠狠碾过摊在地上的一页,上面墨笔写就的“额设民壮、机兵三百员名”字样,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如此刺眼而荒谬。
“上月点卯!实到能持械操练者,仅一百三十七人!其余一百六十三人何在?!是死了,还是成了这册子里吸血蠹虫的鬼魂?!”
典史陈守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铁网靴(明代低级武官常备)的护膝,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身上的旧棉甲补丁摞着补丁,腰间的制式佩剑剑穗早已磨秃,只剩半截脏污的麻绳:
“大人息怒!大人明鉴啊!自前任赵县尊在任时起,兵饷便只发七成,每季到手的糙米霉变掺沙,弟兄们糊口尚且艰难!
及至王典史(前任)署理兵事,更是…更是将空额兵饷,尽数挪去填了亏空!如今这库房里存的兵册……”
他额头冷汗涔涔,“全是…全是画饼充饥的鬼画符啊!”(注:明末吃空饷是普遍现象)
“画饼充饥?!好一个画饼充饥!”周允文抓起案头黄杨木算盘,狠狠掼向墙角!
“哗啦”一声脆响,算珠崩溅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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