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孔殷鉴,血未凉,骨未寒!朝廷使者将至,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莫说那些曾与我们有过田产纠纷、受过欺压的人家,就是今日登门贺喜、满口奉承的,其中又有几人,是真心敬我孔门德行?
只怕更多的是想借机,攀附这新贵的‘从龙之功’,或者……根本就是等着看我南宗得意忘形,重蹈覆辙,好让他们也能扑上来分一杯羹,甚至取而代之!”
孔尚冷汗涔涔,父亲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那……父亲,我们该如何是好?这些田产、惯例,历年已久,盘根错节。
族中不少旁支的开销、子弟的膏火,乃至祠堂祭祀的部分用度,都依赖这些庄子产出,骤然更张触动利益太大,只怕族内先要生乱,人心不稳啊!”
“怕族中怨言?怕断了某些人的财路?怕人心不稳?”孔贞运停下脚步直视儿子,颇有怒其不争的意味。
“比起阖族被朝廷问罪、剥夺祭祀、身败名裂、抄家流放,哪个更可怕?!
此刻不断腕求生,刮骨疗毒,难道要等朝廷的刀架到脖子上,等御史的弹章摆到陛下案头,等那些苦主敲响衢州府的登闻鼓时,才悔之晚矣?我意已决!”
他坐回书案后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首要彻查田产来源,凡有确切证据,‘乘人之危压价强买’、‘勾结胥吏巧取豪夺’、‘债务逼勒折抵’者。
无论年代远近,立即清理账目,备足银钱——就按当时市价,或参照现今相邻田亩价格,就高不就低!
由你亲自挑选各房,无甚瓜葛的忠直族人组成三队,一队查账核价,一队负责寻访原主或其后人,一队准备钱款并协同府衙公正书吏。
寻到人务必恭敬诚恳,上门赔礼,商议赎回!态度赔罪要真切,宁愿我孔家此刻倾尽积蓄,吃大亏,也要把这强取的名声洗刷掉!告诉所有人,圣人的子孙在补过!”
“其次重定租额革除苛例,所有佃户无论新旧,租额一律参照近五年,正常年景平均亩产重新核定,就低不就高。
敢有异议的庄头让他来见我!历年积欠无论因由,一律勾销!各庄子所有‘惯例’收取的额外钱物、摊派的无偿劳役,自即日起,永行革除!
刻碑立石,公示庄头,晓谕佃户!你明日就带人去最大的几个庄子,召集所有庄头、管事、仓头,把我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告诉他们!
谁敢阳奉阴违,或暗中怂恿、胁迫佃户闹事以保其私利、妄图抵制新规,不必回禀,立即拿下,以‘背主贪墨、败坏门风、阻挠善政’之罪,捆送府衙大牢!
我孔贞运拼着这顶博士帽不要,也要先清理门户!”他笔下不停墨迹淋漓,语气森寒如腊月北风。
“最后整顿族规清理子弟,给你两天时间暗中查访!凡我孔氏子弟,无论亲疏远近,凡有仗势欺人,尤其是欺凌外姓、包揽词讼、插手地方公务、横行市井乡里、或有宿娼赌博恶名者,一概查明记录,不得遗漏!
情节轻微也不必姑息,直接开祠堂请家法,当众责罚,然后禁足于族学,由严厉师长看管读书,不脱胎换骨不得放出!
情节严重者,尤其是涉及人命、奸污、重大讹诈的……”
他笔锋一顿,重重落下,“绑了!备下其罪状证据,等朝廷使者到来前一两日,由我亲自出面,主动扭送府衙,求王知府依法严办!
要赶在可能有苦主告发,或有心人搜集罗织之前,我们自己先把脓疮剜了!‘大义灭亲’也是向朝廷表明,我南宗涤荡污秽、不徇私情的决心!”
侍立一旁的孔尚听得心惊肉跳,他知道父亲这是要下猛药,可没想到是下死手,这几乎是要掀起一场家族内部的腥风血雨。
“父亲,这……这是否太急切、太酷烈了些?族中长辈,尤其是几位叔公,他们名下也有田庄牵涉,骤然如此,恐怕反弹激烈,到时候阖族不安,反而授人以柄啊!”
“来不及慢火温炖了!”孔贞运看着儿子,厉声道。
“你以为我们还有时间从容布置、徐徐图之吗?朝廷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事!你是我嫡长子,未来要执掌宗祠撑起门户,此刻必须强硬要有担当!”
他将写满字迹、墨迹未干的素笺推到儿子面前,用力点着纸面:“拿着!这就是我的手令,也是南宗生死存亡之际的‘军令’!
告诉那些长辈,这是我孔贞运以孔子六十三世孙、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南宗现任家主的三重身份,下的死命令!
谁若不从,或暗中阻挠,便是罔顾圣人家声,意图陷南宗于万劫不复之地,便是孔门逆子,祖宗罪人!可共议之,共逐之!
眼下牺牲些浮财田地,得罪几个不成器或心术不正的族人,换来的是南宗上下的清白,是朝廷的信任,是天下人的口碑,家族百年的安稳!
这笔账,但凡心中还有半点祖宗、为家族长远念想的人,都该算得清楚!”
孔尚看着情绪激动的父亲,下意识挺直脊梁,双手郑重接“手令”。
“父亲放心,儿子明白了!我这就去召集可靠人手,先从账房和几个心腹族人开始,连夜厘清最紧要的几处簿册,列出首恶,明日一早,便分头行事,绝不延误!”
儿子匆匆离去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书房重归寂静,只余油灯偶尔爆开的灯花声,孔贞运没有动,依旧保持着那个紧绷的坐姿。
许久,才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般,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他知道清理田产、退还强夺之物,会触动多少族内既得利益者的奶酪?会引来多少“败家子”、“胳膊肘往外拐”的骂名?
惩治族中不肖,尤其是将有人送官,会激起多少怨恨?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子弟及其亲眷,会如何反弹?
那些被退还田产的人家,是否会得寸进尺,反咬一口敲诈?
就连那些被革除的庄头管事,是否会在离府后散布谣言,勾结外人,伺机报复?
夜色深沉如墨,衢州孔府之内,看似恢复了平静,却无人能够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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