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汉中府的天空像是一口扣在地上的铅锅,阴沉得几乎要压弯树梢。
鹅毛大雪不知疲倦地扯了一整夜,将天地间的一切棱角都抹成了浑圆的惨白。
王府后院,积雪已没过脚踝。
若是寻常人家,此刻早已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或是围着那点舍不得烧旺的炭火盆熬日子。
但这王府深处,却矗立着一座与这肃杀冬日格格不入的水晶宫。
那是一座占地半亩的长条形建筑,通体晶莹剔透,在灰暗的天色下折射着冷冽的微光。
雪花落在屋顶的斜面上,还没来得及堆积,便化作水痕滑落。
这便是汉中工业特区最新的试验品——01号玻璃温室。
“吱呀——”
厚重的双层木门被推开,一股夹杂着泥土芬芳和草木清香的热浪,如同一只温柔的大手,瞬间拍散了朱至澍肩头的寒气。
门内门外,两重人间。
朱至澍解下身上的狐裘大氅,随手递给门口的侍女。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丝绸衬衣,额头上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室内温度,二十六度。
脚下的地砖有些烫脚,那是地下铺设的循环热水管道在不知疲倦地工作。
而头顶上,那一块块两尺见方的平板玻璃,正贪婪地捕捉着冬日里稀薄的阳光。
“透光率还是差点意思。”
朱至澍走到一株半人高的架子前,伸出手指弹了弹面前的玻璃墙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杂质太多,发绿。看来石英砂的清洗工艺还得改进,纯碱的配比也要微调。现在的良品率只有四成,成本太高了。”
他嘴里蹦出一串串生硬的工业术语,眉头习惯性地紧锁。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
“殿下,您这要求若是传出去,怕是全天下的琉璃匠都要羞愤自尽了。”
周若薇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对襟小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小臂。
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线装册子,另一只手握着一支炭笔,正站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藤蔓间。
那藤蔓上,挂满了一个个拳头大小、红得耀眼的果实。
在这万物凋零的寒冬,这一抹红,比最昂贵的红宝石还要摄人心魄。
“这叫番茄,西夷称之为‘狼桃’,说是剧毒。”朱至澍摘下一颗熟透的番茄,在衣摆上随意擦了擦,递到周若薇嘴边,“但在我这儿,它是救命的药。”
周若薇没有丝毫犹豫,张开红唇,轻轻咬了一口。
汁水四溢,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那是久违的、属于夏天的味道。
“矿上的医官来报,最近不少矿工到了晚上就看不清东西,还有人牙龈出血,浑身无力。”周若薇咽下果肉,那双温润的眸子里闪烁着理性的光芒。
“妾身查了殿下给的《卫生宝鉴》,这是缺了维生之素。这红果子,便是解药吧?”
“聪明。”朱至澍赞许地点头,自己也摘了一颗,大口嚼着,“冬天只有咸菜萝卜,人就像缺了油的灯枯。这温室大棚,不是为了让我享口腹之欲,而是为了给我的工人续命。”
他指了指头顶的玻璃:“只是这玻璃……太贵了。一块玻璃的造价,抵得上一个中产之家一年的嚼用。想推广,难如登天。”
这是朱至澍最近头疼的问题。
工业化初期,成本是最大的拦路虎。平板玻璃虽然烧出来了,但那是用银子堆出来的。
周若薇合上笔记本,走到朱至澍身边,目光透过玻璃墙,看向外面漫天的风雪。
“殿下,您是想让百姓也能吃上这冬日的青菜?”
“自然。民以食为天,肚子里的油水足了,才不会造反。”
“那为何非要用琉璃?”
周若薇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那神情像极了刚刚做成一笔大买卖的精明掌柜。
“妾身这几日去城外的庄子上看了。老农们为了护苗,会用稻草编成席子覆盖。妾身在想,若是用竹篾做骨架,糊上两层油纸,中间留出空隙保暖,白天揭开草席受光,晚上盖上草席保温……”
她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造价,不足这琉璃暖阁的百分之一。”
朱至澍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女子,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
这就是思维盲区。
他满脑子都是工业革命、玻璃温室、全自动灌溉。却忘了,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最简陋、最廉价的方案,往往才是最有效的。
油纸大棚!
虽然透光率不如玻璃,寿命短,但在大明,这是可以立刻大规模推广的黑科技!
“若薇……”朱至澍一把抓住妻子的手,眼神灼热,“你这一句话,胜过十万雄兵。”
“殿下谬赞了。”周若薇脸颊微红,却并没有抽回手,反而反握住朱至澍那只因为常年摆弄机械而略显粗糙的大手,“妾身只是觉得,殿下的目光总是盯着星辰大海,盯着千百年后的世界。但这脚下的泥泞路,总得有人替您看着,替您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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