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城南,距离工业特区三里地。
即便隔着四层厚棉纱口罩,那股味道还是像长了脚一样,顺着鼻腔直钻天灵盖。
那是一种混合了臭鸡蛋、腐烂的咸鱼、陈年老尿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腐气息。
如果说之前的玻璃房是水晶宫,那这里就是炼狱的下水道。
朱由检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面色发青,死死捂着口鼻,两只脚像是灌了铅,每往前挪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皇……皇叔,”少年的声音闷在口罩里,带着哭腔,“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这味道……若是让御史闻见,怕是要参您一个有辱斯文,熏蒸王气的大罪。”
朱至澍走在前面,步伐轻快。
他不仅没戴口罩,反而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闻到了什么琼浆玉液。
“斯文?斯文能当饭吃吗?”
朱至澍停下脚步,指着眼前这座被漆黑烟囱和巨大铅室包围的怪兽工厂。
“由检,记住这股味道。这是氨气,是硫化氢,是钱,是命。”
工厂大门口,挂着一块被烟熏得发黑的牌子——【汉中第一化肥厂】。
巨大的高炉日夜不息地吞吐着焦炭,原本应该作为废气排掉的滚滚黄烟,此刻被一根根粗壮的铁管强行抽走,送入旁边的铅室淋塔。
工人们穿着特制的厚重皮围裙,脸上戴着类似猪嘴的防毒面具,正推着独轮车,将一车车灰白色的粉末从出料口运出来。
“这就是您说的……工业?”
朱由检看着那些灰头土脸的工人,实在无法把眼前这肮脏的场景,和之前那种精密优雅的显微镜联系在一起。
“这叫硫酸铵,俗称肥田粉。”
朱至澍走到一辆独轮车旁,伸手抓起一把灰白色的晶体。
那晶体还在微微发热,散发着刺鼻的氨味。
“咱们炼铁用的焦炭,干馏的时候会出氨水。以前这东西直接倒河里,鱼虾死绝,百姓骂娘。现在,我用硫磺烧出酸,把氨气锁在这些粉末里。”
他摊开手掌,将那把臭烘烘的粉末递到朱由检面前。
“别躲。”
朱至澍的声音严厉了几分。
“这东西撒进地里,一斤能顶十担最好的陈年老粪。明年开春,只要用了这东西的麦田,一亩地,至少能多收三斗。”
“三……三斗?!”
朱由检原本想后退的脚猛地钉在了地上。
他虽然长在深宫,但也读过农书,知道大明如今的亩产是个什么惨淡光景。
北方旱地,一亩小麦能收两石已是上田,若是遇上灾年,颗粒无收也是常事。
增产三斗,那就是凭空多出了三成的口粮!
这哪里是臭粉,这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是活命的粮食!
“皇叔,此言当真?”朱由检顾不得臭了,瞪大眼睛盯着那堆粉末。
“数据不会骗人,试验田的报告就在我桌上。”朱至澍拍了拍手上的粉尘,“除了这个,还有那个车间。”
他指了指远处另一个更臭的区域。
那里,一辆辆密封严实的黑色马车正排着长队,车身上画着一个醒目的黄色圆圈——这是汉中府新成立的城市清洁司的标志。
“磷肥车间。”朱至澍淡淡道,“以前汉中城的粪水满街流,夏天苍蝇得有绿豆大。现在,我花钱买。一桶夜香两文钱,全城的金汁都流到我这儿来了。”
“配合秦岭里挖出来的磷矿石,加上硫酸处理。出来的叫过磷酸钙。”
朱至澍看着那些忙碌的马车,眼神幽深。
“皇孙啊,你知道大明为什么乱吗?”
朱由检一愣,下意识回答:“因为流寇作乱,因为建奴扣关,因为贪官污吏……”
“错。”
朱至澍打断了他,目光越过工厂的围墙,望向远处灰蒙蒙的田野。
“是因为饿。”
“肚子饿了,礼义廉耻就没了。人要饿死了,谁给他饭吃,他就跟谁走。哪怕是李自成,哪怕是皇太极。”
他转过身,看着这位未来的亡国之君,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觉得这地方臭?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香的地方。”
“因为只有这里产出的东西,能把大明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只要百姓碗里多一口饭,你那紫禁城里的龙椅,才能坐得稳。”
寒风卷着刺鼻的酸味呼啸而过。
朱由检站在风中,看着那繁忙脏乱的工厂,看着那些如同蚂蚁般劳作的工人,内心深处某种固有的高傲正在崩塌。
他以前学的帝王术,是制衡,是权谋,是驭人。
但从未有人告诉他,帝王的根基,竟然在这一把臭烘烘的粉末里。
“受教了。”
朱由检缓缓摘下口罩,尽管那股味道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但他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他学着朱至澍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
确实,很臭。
但正如皇叔所言,这是活命的味道。
……
与此同时,汉中知府衙门。
知府王大人正对着一份公文发呆,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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