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上,雅间的窗户还开着。
楼下那场席卷了整个西市的风暴,正缓缓归于平静。
宝丰隆的牌匾被踩成了碎片,范三像条死狗一样被王府的卫兵拖走,地上散落着无数被撕碎的会票,像一场肮脏的雪。
空气中,血腥味、汗臭味和铜钱的腥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卢象升端起茶杯,却发现自己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沙场之上,血流漂杵的场面他也曾耳闻。
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从骨子里感到一阵寒意。
这里没有一具尸体,却比尸山血海更让他心惊。
“殿下,此法……近乎于妖术。”卢象升放下茶杯,声音干涩。
“妖术?”朱至澍笑了,将那根精钢计算尺收回袖中,“九台兄,这不叫妖术,这叫规矩。”
他伸出两根手指。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百姓的利,是吃饱穿暖。晋商的利,是垄断居奇。过去,晋商用他们通达天下的票号定规矩,所以他们能用纸换走百姓的粮食和血汗。”
朱至澍的目光投向街对面那座正在清点钱箱的供销社,眼神平静得可怕。
“现在,我的盐比他的好,我的布比他的暖。在汉中,我的货,就是规矩。谁想在我的地盘上活下去,就得守我的规矩。”
卢象升沉默。圣贤书里讲王道霸道,却从未有一本书教过他,原来银子和货物,也能成为最锋利的屠刀。
“宋应星!”朱至澍扬声道。
“在!”宋应星从楼下跑上来,满脸红光,手里捧着一本刚刚汇总好的账册,兴奋得像个刚得到糖果的孩子。
“报个数。”
“是!”宋应星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禀殿下!今日我供销总社各兑换点,共收兑晋商八大号会票合计……二十七万三千四百两!按八折兑换,实付汉中信用券二十一万八千七百二十圆!”
卢象升的眼角狠狠一抽。
二十七万两!这几乎是朝廷一年的盐税收入!而朱至澍付出的,仅仅是一堆纸!
“很好。”朱至澍点点头,仿佛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把会票整理好,派人送去山西。告诉范永斗,本王帮他收了废纸,这笔人情,他得认。”
“噗~~”卢象升一口茶没忍住,喷了出来。
这哪是送人情?这是把范永斗的脸皮剥下来,再用盐腌上,最后挂在城门楼子上风干!
“殿下,范永斗……绝不会善罢甘休。”卢象升抹了抹嘴,神情凝重,“晋商盘根错节,朝中奥援无数,甚至……能影响九边军镇。”
“我等着他。”朱至澍的语气毫无波澜,“他若不动,我这盘棋还不好往下走。”
他从怀里掏出那封早已备好的信,重新递给卢象升。
“九台兄,这二十七万两,我一文不要。”
卢象升一愣。
“其中十万两,烦请九台兄以汉中士绅义捐的名义,押送回京,充作辽东军饷。剩下的十七万两,我会换成军械粮草,连同这封信,一并送去石砫,交给秦将军。”
卢象升手里的信,仿佛有千斤重。
他明白了。朱至澍这是在用钱,给自己买一道护身符,再给秦良玉换一身铠甲。
十万两银子砸进户部,堵住朝廷言官的嘴。十七万两的军械武装秦良玉的白杆兵,震慑所有敢伸进四川的手。
一进一出,滴水不漏。
“殿下……你究竟是妖孽,还是圣人?”卢象升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喃喃自语。
朱至澍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天边那轮即将落下的夕阳。
“我只是个想活下去的生意人。”
……
山西,祁县。
范府的深宅大院里,没有一丝汉中市井的喧嚣。这里连风声都仿佛是沉静的。
范永斗正跪坐在佛堂的蒲团上,手里捻着一串蜜蜡佛珠。
他年过五旬,面容清癯,穿着一身半旧的葛布长衫,看上去更像个隐居的宿儒,而非富甲天下、能左右口外风云的八大皇商之首。
佛堂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走入,却在离范永斗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范永斗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汉中的消息?”
“是……是。”管家的声音带着颤音,“三爷……三爷他……宝丰隆在汉中的分号,被……被挤兑了。库里的四万两现银,连同收来的二十多万两会票,全……全都易主了。”
佛堂内一片死寂。
只有佛珠在范永斗指间捻动的声音,不疾不徐。
“知道了。”
许久,范永斗才吐出三个字。
他站起身,将佛珠挂在佛像的手腕上,转身看着管家,眼神古井无波。
“朱家那个娃娃,用了什么手段?”
管家不敢隐瞒,将汉中发生的一切,从贴告示到降价售盐,再到八折兑换,一五一十地说了。
范永斗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怒气,反而露出了一丝……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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