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上的轰鸣与战术演练的紧张,并非我们生活的全部。在训练的间隙,在钢铁的咆哮暂时停歇之后,我们便回归到一种规律到近乎刻板,却又在细微处渗透着人情味的军营生活。这里,铁一般的军规与同袍之间悄然滋生的温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们战前岁月的独特底色。
军营是一个被无限细分和严格规划的世界。每一天,都像被一只无形而精准的钟表所控制。
清晨,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寒,尖锐的起床号便会刺破营房的寂静,不容置疑地将我们从短暂的睡梦中拽出。接下来是如同条件反射般的一系列动作:整理床铺——那条灰色的羊毛毯必须被拉扯得如同石膏板一样平整,棱角分明;个人洗漱——在冰冷的水槽前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毛巾要按规定样式挂放;内务检查——牙刷的方向、鞋子的摆放,一切都有不容置疑的标准。任何一点瑕疵,都可能招来士官长鹰隼般目光的凝视和一阵不留情面的斥责。
我们的排士官长,克罗普,一个下巴方正如砧板、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老兵,就是这种秩序的化身。他仿佛就是为了维护条令而生的。他的脚步声——沉重、均匀,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在营房走廊里响起时,连空气都会凝固几分。他能在一尘不染的窗台上用手指摸出看不见的灰尘,能在一排看似整齐的床铺中瞬间找出那条毯子折叠角度差了五度的“次品”。
“冯·穆勒!”他的声音像锉刀刮过钢铁,“看看你的床脚!那是给人睡的吗?那看起来像一头猪在泥地里打过滚!”
“是,士官长!立刻整改!”我必须立刻挺直胸膛,大声回答,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种对细节的苛求,初时令人窒息。我们私下里抱怨,认为这毫无意义,是纯粹的形式主义。但渐渐地,一种模糊的理解开始浮现:这种近乎偏执的纪律,并非只是为了整洁美观。它是在打磨我们的神经,消除我们的个性棱角,将我们塑造成为战争机器中一个绝对可靠、无条件服从的标准化零件。当炮火覆盖阵地,当死神在耳边呼啸时,或许正是这种刻入骨髓的习惯,能让我们在本能驱使下,依然完成装填、瞄准、驾驶这一系列复杂的动作,而不是陷入崩溃的混乱。
食堂是军营里最具烟火气,也最能体现等级和群体差异的地方。巨大的厅堂里弥漫着食物(通常是炖菜、土豆和面包的混合气味)和消毒水的味道。军官们有他们单独的区域,而我们这些士兵则排着长队,端着统一的金属餐盘,在嘈杂的人声中领取定额的配给。
食物的味道只能说是维持生命的存在,谈不上美味。但在这里,我们至少可以暂时卸下训练中的紧绷,获得片刻的松弛。长条木桌旁,我们车组总会坐在一起。这似乎成了一种不言自明的惯例。
威廉吃饭时依旧沉默,但他会仔细地将食物切割、咀嚼,仿佛这也是一项需要认真完成的工作。奥托则年轻,胃口好,常常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训练中的趣事,或者对某位严厉教官的模仿,逗得我们忍俊不禁。
“你们看到今天汉斯尔那个车组了吗?”奥托塞了满嘴的土豆,含糊不清地说,“他们的坦克过障碍时,炮管差点捅到前面车的屁股!把他们车长脸都吓白了!”
威廉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笑过。我则摇了摇头,提醒他:“吃饭别说话,小心噎着。而且,下一个出丑的可能就是我们。”
食堂也是信息交换的场所。我们会听到来自其他连队的传闻,关于新装备的测试,关于东线或北非战场的只言片语(通常是被过滤和美化过的)。有时,如果能幸运地分到一点额外的果酱或者一块真正的黄油(而非那人造的马膏),那简直能算得上一天中的节日。这些微不足道的物质享受,在匮乏的军营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成为我们苦闷生活中难得的亮色。
军营生活并非只有冷硬的条令和集体的行动。在官方编制的缝隙里,一种基于最小单位——尤其是车组——的情感纽带,正在悄然生长。我们三个人,因为共同拥有“艾玛”,因为要在那狭小的空间里生死与共,关系自然比其他同僚更为紧密。
这种紧密,并不总是表现为热烈的交谈或刻意的亲近。更多时候,它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和细微的关照。
比如,在保养“艾玛”时,威廉会不厌其烦地指导奥托如何更有效地清理炮膛的残留火药,如何检查瞄准镜的固定螺栓。他会把自己珍藏的一套更顺手的工具,偶尔借给奥托使用。而奥托,这个活泼的年轻人,则会主动帮我们领取一些琐碎的配给品,或者在威廉专注于维修时,默默地递上需要的扳手。
一天晚上,结束了一场极其耗费精力的野外演习后,我们都疲惫不堪。奥托因为一个操作失误,在演习中被判定“阵亡”,情绪十分低落。回到营房,他一个人坐在床沿,盯着地面发呆。我没有说什么空洞的安慰话,只是走过去,把自己偷偷藏起来的一块黑巧克力掰了一半,塞到他手里。威廉则拿着水壶,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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