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走到田国富面前，双手撑在他的办公桌上，身体前倾，一字一顿。
“我要对汉东的干部队伍，进行一次大换血！”
“我不需要那些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太平官！我需要的是闯将，是猛将！是那些为了发展，为了政绩，敢于打破常规，敢于承担风险，甚至敢于背负骂名的干部！”
“我要建立一套全新的干部评价体系！GDP就是指挥棒，招商引资就是试金石！谁能拉来项目，谁能搞活经济，谁就上！谁在位子上混日子，不作为，谁就下！我要让整个汉东的官场，都动起来，跑起来！形成一种你追我赶，唯恐落后的发展氛围！”
他直起身，重新走回地图前，张开双臂，仿佛要将整个汉东拥入怀中。
“国富，等到那一天，等到我们扫清了所有的障碍，贯彻了我们的意志。汉东的GDP，一定能在全国名列前茅！”
“到时候，汉东的老百姓，家家户户住小洋楼，出门开车，孩子上最好的学校，老人有最好的福利！”
“汉东，将成为全国瞩目的改革样板，成为人人向往的繁荣之地！”
“而我们，就是这一切的缔造者！”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上，此刻已经恢复了政客特有的冷静。
他的目光，穿过办公室的窗户，望向省委大院的方向，那里，是祁同伟办公的地方。
“祁同伟，就是挡在汉东人民住上小洋楼路上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扫除祁同伟，等到我们的蓝图实现，我们就是汉东干部的楷模！”
“汉东的老百姓，也自然会明白，到底是谁，才能真正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谁才是他们应该支持的人。”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李达康那番宏伟的叙事，依旧余音绕梁。
田国富端坐着，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种被深深震撼和折服的神情。
他甚至微微欠了欠身子，语气里充满了敬佩。
“达康书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高屋建瓴，振聋发聩！这才是我们汉东真正需要的发展思路！您放心，纪委这边，一定全力配合省委的战略部署，为敢于改革，敢于担当的干部，保驾护航！”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
他的言辞，恳切得像是一位终于找到组织，找到信仰的追随者。
然而，在他的眼底深处，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李达康画的这张饼，真香，也真大。
大到足以让任何一个有野心的政客，都为之热血沸腾。
“改革开放，发展经济”。
多么正确，多么伟光正的旗帜。在这面大旗之下，似乎一切的手段，都变得可以理解，一切的代价，都显得微不足道。
可他田国富，是干什么的？
他是省纪委书记。
他这辈子，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李达康口中那些所谓的闯将和猛将。
李达康说，要建立容错机制，为改革者撑腰。
田国富的脑海里，却瞬间闪过一个卷宗。
据说，邻省那位同样以“改革闯将”闻名的市长，大笔一挥，将市里最优质的一块地，以地板价“转让”给了他小舅子的公司。
美其名曰，引进高新产业，优化营商环境。结果呢？高新产业的影子没见到，那块地上，盖起了全市最贵的别墅区。
李达康说，要打破常规，“特事特办”。
田国富想起了另一个案子。听说，南方某市为了一个世界五百强的项目，市委书记亲自拍板，绕过了所有的环保审批，在一个水源保护地旁边，建起了一座化工厂。
GDP上去了，书记高升了。
可几年后，下游几十万人的饮用水出了问题，癌症村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李达康说，GDP就是指挥棒，招商引资就是试金石。
他田国富见过的，因为这根“指挥棒”而倒下的干部，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们为了数据好看，虚报产值，寅吃卯粮，大搞形象工程，欠下了几辈子都还不完的地方债。
最终，留给下一任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而李达康口中那最动人的城市化进程，让农民进城，享受和城里人一样的福利……
月牙湖。
李达康把月牙湖的烂摊子，归结于赵瑞龙的贪婪。
可他田国富清楚得很。没有他李达康当年的默许和签字，没有他为了政绩，强行推动项目上马，赵瑞龙有天大的本事，也动不了那片地。
现在，他把月牙湖的失败，包装成了改革探索中的失误，把一个差点引爆吕州的炸药包，轻描淡写地形容为前进道路上沾上的泥点。
好一个李达康。
真是天生的政客。
他永远正确，永远高瞻远瞩。错的，永远是别人，是那些不懂得顾全大局的法条，是那些执行歪了的下属，是那些贪得无厌的商人。
他描绘的那个美好未来，田国富也想要。
省委副书记的位子，谁不眼馋？
但田国富更清楚，李达康这艘船，华丽是华丽，却是一艘真正的贼船。
上船可以，但必须时刻准备着，在船沉之前，第一个跳下去。
李达康需要他这把纪委的刀，去砍掉祁同伟这个绊脚石。
他田国富，何尝又不是在利用李达康这面“改革”的大旗，来为自己扫清通往权力更高处的障碍？
至于李达康描绘的那个“人人住小洋楼”的汉东……
田国富心里冷笑。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只怕是他李达康看不到了。
李达康成为干部楷模，到时候他田国富给他当头一棒，他又可以更上一层楼。
祁同伟是绊脚石？
或许吧。
但李达康注定只能成为他田国富垫脚石。
这些念头，在田国富的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却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他站起身，亲自将李达康送到门口，握着他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达康书记，你为汉东擘画的这幅蓝图，让我深受启发，也倍感责任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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