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娘闻言盈盈下拜，身姿如弱柳扶风，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倒，声音轻柔似春风吹拂过平静的湖面，带着微微的喘息，更显娇柔：“奴婢陋质粗通音律，此舞此曲，不过是从前教坊司妈妈粗浅教导，班门弄斧，贻笑方家，实不敢当陛下谬赞厚爱。”她回答得谦卑得体，不卑不亢，那份恰到好处的自矜与羞怯，如同羽毛般撩拨着人心深处最隐秘的弦。她很清楚，当初在晋阳初露头角，被李存义收入宫中，虽有宠爱，但很快便被迁都所扰，未能更进一步，更是连个名分也无。如今已然定都，而今夜，便是她走入后宫权力中心最佳的时机，因此她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再度引起了李存义的注意。
“好！好！好！曲美人佳！景进！”李存义抚掌大笑，之前的颓唐、阴郁、麻木仿佛被一阵狂风吹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小人在！”景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小步快跑上前，脸上堆满了谄媚到极致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
李存义目光依旧黏在刘玉娘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占有欲，“即日起，擢刘玉娘为宫廷乐正，秩比七品，专司内廷供奉，随侍御前！嗯……”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殿宇深处，“就暂居……毗邻清思殿的听雨轩吧！离朕近些，也好时时聆此仙音，解朕烦忧！”“乐正”虽非显职，但“专司内廷供奉”、“随侍御前”、“毗邻清思殿”，其用意之昭然，已是路人皆知。
“奴婢玉娘，叩谢陛下天恩！”刘玉娘再次深深下拜，额头几乎触及冰冷的青砖地面，姿态虔诚而柔顺。无人可见，在她低垂的眼帘下，那瞬间掠过的、如同冰面骤然碎裂般的锐利寒光，以及掩在宽大袖袍中、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尖。
“陛下圣明！慧眼识珠！”景进连忙高声附和，声音洪亮，脸上笑开了层层叠叠的褶子，仿佛擢升的是他自己。
整个大殿，除了重新奏响的靡靡乐声和伶人们更加小心翼翼、几乎屏住的呼吸，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勋贵重臣们面面相觑，交换着无声而复杂的眼色。皇帝这突如其来的、近乎亢奋的兴致和毫不掩饰、破格提拔的偏爱，如同投入一潭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死水中的巨石，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有人如景进般露出心领神会、谄媚逢迎的微笑；有人如兵部侍郎郭崇韬般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对伶人干政的忧虑；更多的人则是保持着恭谨垂首的姿态，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权衡着利弊得失，如同棋手审视着瞬息万变的棋局。
王璟若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亦如最警惕的阴影，坐在御座右下方不远处的巨大蟠龙柱阴影里。他一身玄色常服，几乎与殿角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从刘玉娘如同月华般踏入殿中的第一步起，他锐利如鹰隼、淬炼于战场生死之间的目光，便如同最精准的弩箭，未曾离开过她分毫，捕捉着她每一丝肌肉的牵动，每一次气息的流转。
她的舞姿确实曼妙绝伦，堪称惊世，歌声也足以绕梁三日，令人沉醉。那份刻意营造的清纯与娇羞，足以令任何心智不坚的男子心旌摇荡。然而，在王璟若眼中，这一切都如同宫廷巧匠精心打磨、用于惑人的琉璃美人，完美得近乎虚假，处处透着精心设计的痕迹。
他看到的，是她急速旋转时足尖点地那瞬间爆发出的、沉如磐石、稳如泰山的力量感，那绝非一个寻常舞伎所能拥有的下盘根基；是她水袖翻飞如刀、甩出如鞭时，手腕极其细微却异常精准、带着内劲发力的角度，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武技搏杀般的韵律与杀伐之气；是她那双看似清澈如林间溪水、无辜懵懂的眼眸深处，在最不经意间、光影转换的刹那，偶尔闪过的、如同千年寒潭冻结般的绝对冷静与精密算计。
尤其当皇帝拍案叫好、她俯身谢恩、众人目光聚焦的刹那，王璟若清晰地捕捉到她微微抬起的、线条优美却异常紧绷的下颌，那绝非一个骤然得蒙圣眷、诚惶诚恐、喜极而泣的卑微伶人该有的姿态，而是一种深藏的、如同弓弦拉满般的隐忍与蓄势待发。
更让他心头警铃大作、寒气陡生的是，当刘玉娘的目光，如同蜻蜓点水般，极其自然地扫过御座旁侍立、满面红光的景进时，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隐晦却异常清晰的默契与掌控之意，如同黑暗中闪过的蛛丝，难以察觉，却没能逃过王璟若洞若观火、如同鹰隼般的审视。
景进那夸张到近乎滑稽的谄媚之下，似乎也藏着一丝对这位新晋“乐正”的、不合常理的、近乎下属般的恭敬与顺服？王璟若的指腹，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手中的酒杯，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景进……这个在晋阳时就以谄媚伶俐、善揣上意而得宠的伶官头子，与这个来历不明、浑身透着古怪与危险的刘玉娘……他们之间，是否早已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盘根错节的勾连？这看似偶然的献舞擢升，是否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开端？
“大人，”一个极轻微、如同蚊蚋般的声音在王璟若身侧响起，是杜厚朴。他不知何时已如同鬼魅般悄然靠近，借着为王璟若案几上空杯斟酒的掩护，身体微微前倾，嘴唇几乎不动，声音凝成一线，精准地送入王璟若耳中，“雪狼卫密报，此女入宫记录模糊不清，仅载‘天德军教坊荐入’，荐书笔迹潦草，印章模糊。已遣得力人手，循此线详查其根底，并探查天德军教坊虚实。”
天德军？王璟若眼神骤然一凝，如同寒冰乍裂！那是北疆苦寒之地，靠近塞外胡尘，亦是后唐发配流放官员及其家眷的绝域！这个名字如同一把冰冷刺骨、锈迹斑斑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布满血腥的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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