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王承捷拔出佩剑。剑身在晨曦中泛着寒光，这是一柄跟了他三十年的宝剑，剑柄已经被手掌磨得光滑。他割断袍袖，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鲜血从手腕处渗出，滴落在雪地上，如同绽放的红梅。
天色渐明，城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王承捷单骑出城，手捧四州兵符印信，身后只跟着两名亲兵。唐军阵列如山，刀枪如林，康延孝立马军前，面带冷笑，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打量着前来投降的蜀将。
王承捷下马步行，踏着昨夜唐军纵马踩得略有些泥泞的土地，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直至康延孝马前，他躬身施礼：“王某愿以四州纳降，只求将军三事。”
康延孝睥睨而视，马鞭轻轻拍打着手掌：“讲。”
“一不杀降卒，二不掠百姓，三不焚城郭。”王承捷抬起头，目光如炬，毫不避让地迎向康延孝的视线，“若违此誓，四州人鬼共噬！”
康延孝眯起眼睛，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良久，他忽然大笑，笑声在旷野中回荡：“好！本将允你！”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王承捷花白的头发。他看见康延孝身后那些唐军士兵眼中的凶光，看见战旗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心中一阵刺痛。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那是从威武城方向飘来的死亡的气息。
“节使大人！”忽然，城头传来一声呼喊。王承捷回头，见一个年轻士卒站在垛口，手中举着一面蜀旗，“将军！我们不能降啊！”
康延孝脸色一沉，挥手示意。顿时，数十张弓弩对准了那个士卒。箭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如同死神的眼睛。
“且慢！”王承捷急声道，向前迈了一步，“那只是个小孩子，不懂事！他叫李二，今年才十七岁，父母早亡，是个孤儿...”
他转向城头，声音陡然提高：“李二！放下旗子！这是军令！”
年轻士卒泪流满面，却仍紧握旗杆：“节使大人！您往常教导我们要誓死扞卫蜀地，如今为何...为何要降啊！”
“我命令你放下旗子！”王承捷厉声打断，眼中却满是痛楚，“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记住我的话！”
旗子终于缓缓落下，如同一个时代的终结。王承捷转过身来，对康延孝深深一揖：“请将军入城。”
唐军如潮水般涌入城门。王承捷立在道旁，看着敌人从面前经过。一个唐军偏将故意策马溅起泥水，污了他一身。王承捷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察觉。赵安想要上前，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当他看见一个幼童躲在母亲裙后偷看时，忽然想起自家孙儿，顿时泪如雨下。那孩子约莫三四岁年纪，眼睛又大又圆，正怯生生地望着这些陌生的军队。他的母亲紧紧搂着他，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恐惧。
副将赵安悄声问：“将军后悔否？”
王承捷黯然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千秋史笔，不过一句‘叛将’罢了；但今夜四州万户安眠，足矣。”
当夜，唐军于州衙设宴。王承捷与四州将领被迫赴宴，席间气氛诡异。康延孝举杯嘲弄：“蜀将皆如王公识时务，何劳我军血战？若是蜀中多几个这样的明白人，这天下早就是大唐的了！”
王承捷手中的酒盏骤然破裂，碎片割破手掌，鲜血混着酒液滴落，他却终无一言。李文远在桌下轻轻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忍耐。
宴罢归营，王承捷见降卒缩在风中分食糙米，忽拔剑斩断桌角，木屑飞溅：“今日之辱，皆我一人之罪！尔等当好生活着，看这乱世终有太平之日！”
众卒跪哭一片。一个老兵颤巍巍地站起来：“将军，我等宁愿战死，也不愿受这等屈辱！”
王承捷扶起老兵，为他拍去身上的灰尘：“活着，才能看到太平盛世。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夜，王承捷独自站在营帐外，望着满天繁星。赵安静静地来到他身后，递上一壶酒：“将军，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王承捷接过酒壶，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赵安，你说后世史书会如何记载今日之事？”
赵安沉默片刻，方道：“史书如何记载末将不知，但末将知道，今夜四州的百姓会因您的选择而能够幸存。”
王承捷苦笑一声，又灌下一口酒：“我只愿他们能够平安度过这个冬天，来年春天还能在田里播种，秋天还能有所收获。至于我的名声...”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远处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还有偶尔的马嘶声。唐军营地的灯火连绵不绝，如同天上的星河。在这片星光下，有多少人正在经历着同样的不眠之夜？有多少人正在生死之间做出艰难的抉择？
王承捷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年轻将领时，曾经读过前朝诗人杜甫的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时他还不完全明白这些诗句的重量，如今却深刻体会到了其中蕴含的无奈与期盼。
“将军，夜深了，明日便要启程了。”赵安轻声提醒道。
王承捷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城中，转身走进营帐。帐内的炭火已经快要熄灭，只余下零星的火光在黑暗中闪烁。他坐在简陋的行军床上，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那是他夫人临别时送给他的，上面刻着“平安”二字。
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玉佩，王承捷的眼中再次泛起泪光。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注定要背负千古骂名。但是当清晨来临，四州的百姓能够安然开启城门，继续他们的生活，这一切或许就是值得的。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吹得营帐哗哗作响。在这风声之中，王承捷仿佛听到了远方的哭声，又似乎是自己的幻觉。他吹熄油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等待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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