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谷雨后的第三天,空气里有种粘稠的潮气。
林修远推着自行车走进菊儿胡同时,天刚蒙蒙亮。胡同里的青石板路被夜露打湿了,泛着幽幽的青光,车轱辘轧过去,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墙根处的苔藓绿得发黑,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厚重。
他停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
门是旧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门楣上挂着一块小木牌,用毛笔写着“陈寓”两个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这是陈一手住的地方,一个独门小院,不大,但清净。
林修远敲了门。
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脚步声,很慢,很沉。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陈一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露出来。他今天没穿平常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换了件深灰色的褂子,脸色不太好,眼袋很重,像是没睡好。
“来了?”陈一手的声音有些哑。
“师傅。”林修远推车进门。
院子里很安静。那棵老枣树刚抽新芽,嫩绿的叶子在晨风里微微颤动。石桌上还放着昨天的茶壶和茶杯,壶嘴对着院墙,这是陈一手的习惯——茶不过夜。
陈一手没像往常那样直接进屋讲课,而是在石桌边坐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林修远坐下。他能感觉到师傅今天不对劲。往常这个时候,陈一手要么在整理药材,要么已经在屋里摊开医书等着他了。不会这么沉默地坐在院子里。
“修远,”陈一手开口,声音很轻,“你跟我学医,多久了?”
“八个月零三天。”林修远答得很准。
陈一手点点头,没说话。他端起桌上的凉茶壶,晃了晃,又放下。手指在壶身上摩挲着,粗糙的指腹划过冰凉的瓷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晨光渐渐亮起来。枣树的影子投在地上,细碎的光斑随着枝叶晃动明明灭灭。远处传来隐约的广播声,听不清内容,只听见那种激昂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腔调。
“你之前问过我,”陈一手忽然说,“为什么咱们中医的典籍,好多都是手抄本,刻本少。”
林修远记得。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他在读《黄帝内经》时发现师傅这本是手抄的,字迹工整,但纸已经发黄发脆了。
“我说,因为乱。”陈一手继续说,眼睛望着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太平年月,书能刻,能印,能传。乱世一来,先烧的就是书。秦始皇焚书,项羽烧咸阳,黄巢破长安……哪次不是?”
他的声音很平,但林修远听出了底下压抑的东西。
“师傅,”林修远轻声问,“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陈一手转过头,看着他。晨光照在老人脸上,皱纹很深,像刀刻的。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有些浑浊,有些疲惫。
“我在太医院待过,”他没直接回答,而是说起往事,“光绪年间进去的,那时候十七岁。见过宫里藏书楼的样子——整整三层,檀木架子,黄绫子包的书,一屋子都是墨香。”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辛亥那年,我四十三。宫里乱,我趁乱带出来几本。不多,就七本。都是孤本,宫里太医手札,外头见不着的。”
他的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褂子下面,应该贴身藏着什么。
“剩下的,”陈一手说,“都没了。烧的烧,抢的抢,散的散。我后来回去看过一次,藏书楼空了,架子还在,但上头都是灰。”
院子里彻底安静了。广播声停了,远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一声,两声,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得很远。
陈一手站起身,背着手在院子里踱了两步。他的背影有些佝偻,在晨光里显得单薄。
“修远,”他站住,没回头,“我这儿有些书,想托你保管。”
林修远心头一动。
“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陈一手继续说,“就是些医书。有些是我抄的,有些是师父传的,还有些是这些年搜集的方子、病例。放我这儿……我老了,怕护不住。”
他说得很平淡,但每个字都像石头,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林修远站起身:“师傅,书在哪儿?”
陈一手看着他,看了很久。晨光里,年轻人的脸很平静,眼神很稳,没有惊慌,没有犹豫,只有一种沉静的担当。
老人终于点了点头,转身往屋里走。
林修远跟进去。
屋里的光线很暗。窗户糊着高丽纸,透进来的光昏黄柔和。靠墙摆着一排老式的书柜,紫檀木的,已经有些年头了,边角处磨得发亮。柜门上雕着简单的花纹,但很精致。
陈一手走到最里边的柜子前,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钥匙很旧了,铜绿斑斑,拴着一根褪了色的红绳。他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咔哒。”
柜门开了。
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气味涌出来,混着淡淡的樟木香。柜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书,有线装的,有手抄的,有卷轴的。每一本都用蓝布包着,布角磨得起了毛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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