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六月初六,小暑刚过。
北京的夏天来得又急又猛,前一天还只是闷热,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就像把整座城市扣进了蒸笼。四合院里的老槐树叶子蔫蔫地耷拉着,边缘卷起,颜色从翠绿变成了灰绿。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一声高过一声,把午后的寂静撕扯得支离破碎。
林修远坐在屋里,手里拿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扇子是新的,竹篾编的骨架,蒲草编的扇面,扇柄磨得光滑。母亲前两天刚买的,说今年夏天热得邪乎,没把扇子过不了。扇起来风不大,但总比没有强,至少能搅动一下黏稠的空气。
他扇得很慢,眼睛盯着桌上摊开的图纸——是脱粒机的改进方案,虽然项目暂停了,但他私下里还在琢磨。图纸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和计算,有些地方反复修改过,橡皮擦的痕迹层层叠叠。
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
不是渐渐停的,是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林修远手里的蒲扇顿了顿,耳朵微微一动。
他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的,是三个,四个,也许更多。脚步声很杂,很重,踩在胡同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擂鼓。脚步声里还混杂着说话声,年轻,亢奋,带着那种特有的、金属质感的尖锐。
林修远放下蒲扇,站起身,走到窗前。
透过玻璃,能看见院门外晃动的草绿色身影——红袖章。一共五个,三男两女,都二十出头,袖箍鲜红得刺眼。领头的是个高个子,方脸,浓眉,正指着林家院门说着什么,声音被蝉鸣的余音和闷热的空气过滤,听不清内容,但语气里的那种亢奋和戾气,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
来了。
林修远心里很平静,像深潭,不起一丝涟漪。他早就料到了。这几天胡同里已经有好几家被查过,王老爷子家被抄走了一箱子古籍,刘奶奶家的观音像被砸了,前院阎埠贵那儿虽然没查到什么,但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现在轮到林家了。
他转身,走到外屋。父亲林建国刚下夜班回来,正坐在凳子上擦汗,毛巾搭在肩上,工作服的前襟湿了一大片。母亲李秀兰在厨房里准备午饭,菜刀切在案板上,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
“爸,”林修远的声音很平,“外头来人了。”
林建国抬起头,手里的毛巾停在半空。他也听见了脚步声,脸色沉了沉,但没慌。这个老工人经历了太多,从民国到解放,从抗战到建国,什么样的阵仗都见过。
“几个人?”他问,声音也很平。
“五个。”
林建国点点头,站起身,把毛巾搭在椅背上。工作服湿漉漉地贴着背,但他背挺得很直。
就在这时,院门被“哐哐”敲响了。
不是敲,是砸。拳头砸在门板上,声音又急又重,像要把门砸穿。接着是一个尖厉的男声:“开门!检查!”
李秀兰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菜刀,脸色发白。林建国看了妻子一眼,示意她把刀放下,然后深吸一口气,朝院门走去。
林修远跟在父亲身后。
门开了。
五张年轻的脸挤在门口,汗津津的,在烈日下泛着油光。领头的那个高个子一步跨进来,眼睛在院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建国身上。
“你是户主?”他问,语气像审犯人。
“是。”林建国点头,“同志,什么事?”
“街道统一行动,检查‘四旧’。”高个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抖开,“你们家有没有封资修的东西?旧书、旧画、老物件,统统要交出来!”
他说得很响,唾沫星子喷出来,在阳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林建国还没说话,旁边一个瘦小的女红袖章已经挤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个小本子,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院里扫射——晾着的衣服、墙角的扫帚、窗台上的花盆,一样样看过去。
“先从屋里查起!”高个子一挥手,就要往正屋走。
林修远站在父亲侧后方,眼神平静地看着他们。
五个人,三男两女,都年轻,都亢奋,眼睛里有一种混合着狂热和茫然的亮光。这种光他见过——在前世的某些极端场合,在某些被煽动起来的人群里。不是坏,是蠢,是年轻的血被灌进了太多的口号,烧得头脑发昏。
高个子走到正屋门前,伸手就要推门。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不是被人拦住,是他自己停住了。他皱了皱眉,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门。门是普通的木板门,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门把手是铁的,已经生了锈。
他再次伸手去推。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手明明伸向门把手,却在距离把手还有三寸的地方,鬼使神差地拐了个弯,拍在了旁边的门框上。用力过猛,门框上的灰簌簌落下,沾了他一手。
“哎?”高个子愣了愣。
后面一个男红袖章凑上来:“王组长,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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