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十月初,霜降。
轧钢厂的梧桐叶子一夜之间黄了大半,风一吹,哗啦啦往下掉,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工人们踩过去,发出干燥碎裂的声响,像某种不详的预兆。
车间里的气氛比天气还冷。
早班铃响过半小时了,三号车间的几台主轧机还沉默地趴着,像疲倦的巨兽。十几个工人围在二号机旁,交头接耳,脸上带着烦躁和不安。车间主任李德才背着手,在机器前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林建国蹲在轧机传动箱旁,手里拿着扳手,正拧着一颗螺丝。他五十出头,背有些微驼,但手臂依然粗壮有力。工作服的袖口磨得发白,肘部打着结实的补丁。此刻,他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不是热的,是急的。
“林师傅,到底行不行?”李德才停下脚步,声音里压着火气,“这都第三天了!生产任务完不成,上面怪罪下来,谁担着?”
林建国没抬头,继续拧着螺丝:“李主任,机器老了,毛病不是一处两处。得慢慢找。”
“慢慢找?”李德才嗓门高了八度,“全车间几百号人等着开工!今天再修不好,这个月的红旗车间就别想了!”
围观的工人里有人小声嘀咕:“修不好就换人呗,占着茅坑不拉屎……”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车间里格外刺耳。
林建国握扳手的手顿了顿,指节有些发白。他慢慢直起身,转过脸,看向说话的人——是去年刚进厂的青工小赵,正缩在人群后面,眼神闪烁。
“小赵,”林建国声音很平,“你说什么?大声点。”
小赵脸一红,梗着脖子:“我、我没说什么!就是说……技术跟不上,就该让有能力的上!”
李德才没制止,反而眼神动了动,目光在林建国脸上扫过。
车间里更静了。只听见窗外风声呜咽,卷着落叶拍打在玻璃上。几个老工人互相看了看,低下头。谁都知道这话什么意思——最近厂里有人传,说林建国年纪大了,技术过时了,占着六级钳工的位置,耽误生产。
风言风语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从林修远辞职下海,林家又拒绝了易中海的“养老”打算,厂里对林家的态度就微妙起来。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觉得林家“不识抬举”。林建国性子直,技术硬,平时得罪人不多,但也没什么特别硬的后台。这种时候,想踩着他往上爬的人,自然就冒出来了。
“技术跟不上?”林建国看着小赵,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带着老工人特有的、被岁月和钢铁磨砺出的硬度。“小赵,你进厂一年零三个月。二号机的主传动轴公差标准是多少?”
小赵愣住了,张了张嘴,没出声。
“说啊。”林建国声音还是平的。
“我……我记笔记上了……”小赵脸涨得通红。
“笔记?”林建国摇摇头,“在机器跟前,记在脑子里的才是自己的。”他不再看小赵,转向李德才:“李主任,传动箱第三组齿轮有轻微磨损,间隙大了0.02毫米。平时没问题,但最近任务重,负荷大,震动传导到主轴承,把固定螺栓震松了。得换齿轮,重新调间隙。”
李德才脸色变了变:“换齿轮?仓库有备件吗?换一组要多长时间?”
“备件有,但精度不够,得现磨。”林建国抹了把汗,“最快……也得下午。”
“下午?”李德才嗓门又高了,“上午的生产任务怎么办?这个责任谁负?”
“我负。”林建国说得很干脆。
“你负得起吗?”李德才盯着他,“林师傅,不是我不相信你。但这机器三天两头出问题,厂领导已经关注了。今天上午要是开不了工,下午的调度会,我可保不住你。”
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周围几个老工人想开口,被旁边人悄悄拉了拉袖子。这时候替林建国说话,弄不好自己也得搭进去。
林建国沉默了几秒。车间顶棚的天窗透下惨白的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和深刻的皱纹上。这个在轧钢厂干了三十多年的老钳工,第一次感到有些无力。技术他懂,机器他熟,可有些东西,比钢铁还硬,比齿轮还难拧。
他想起昨晚吃饭时,儿子修远说的话。
那时他刚下班回家,累得不想说话。修远给他盛了碗粥,忽然问:“爸,厂里最近是不是有事?”
他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猜的。”林修远在他对面坐下,“这几天您回来,眉头就没松开过。是机器的事,还是人的事?”
林建国本来不想说,可看着儿子那双沉静的眼睛,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说二号机老出毛病,说李德才逼得紧,说厂里有人背后嚼舌头。
林修远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问:“爸,您说传动箱有问题,具体是哪个部位?”
林建国当时还觉得奇怪,儿子虽然聪明,可毕竟是学医的,怎么问起这个?但他还是仔细说了自己的判断:可能是齿轮磨损导致间隙变化,传导震动,松了螺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