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腊月二十八,下午三点。
黑河镇东头,老粮库后面的废仓库里,空气冷得像结了冰。高高的屋顶垂下几根裸露的椽子,上面挂满了灰黑色的蛛网,在从破窗户透进来的惨白光线里轻轻晃动。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被他们的脚印踩出凌乱的图案。仓库中央清出了一小块空地,摆着两张从旅社搬来的破木桌,拼在一起,桌腿高低不平,用砖头垫着。
林修远坐在桌子一侧,面前摊开一个硬壳笔记本。他穿着那件军大衣,没系扣子,里面是件半旧的深蓝色毛衣,领口整洁。双手平放在桌面上,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一动不动。
周秉文坐在他左手边,身体有些僵硬,不停地推着眼镜,眼镜腿上的白胶布在昏暗光线里格外显眼。他面前摆着那本俄汉词典,还有几张写满俄语词句的纸,纸边已经被他无意识地捻得起了毛。
赵铁柱站在林修远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背靠着一根水泥柱子,双臂抱在胸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仓库的每一个角落。王援朝在仓库门口踱步,不时往外张望,脚踩在灰尘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货已经堆在仓库另一头了。羽绒服、皮靴、白酒、罐头、尼龙布,都用麻袋或纸箱装着,整齐地码成几摞,上面盖着防水的帆布。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几座沉默的小山。
空气里有股陈年粮食霉变的味道,混杂着灰尘和铁锈的气息。
“他们……会准时来吗?”周秉文第三次问道,声音压得很低,有些发干。
“金老板说三点。”林修远看了眼手表,时针指向三点零二分,“再等等。”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深潭的水,没有一丝涟漪。
王援朝从门口走回来,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妈的,这鬼地方真能冻死人。林兄弟,你说那毛子会不会……”
话没说完,仓库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至少三四个人的脚步声,踩着冻硬的积雪,咯吱咯吱,由远及近。
王援朝立刻闭嘴,身体绷紧。赵铁柱从柱子旁直起身。周秉文下意识地抓住词典,指关节发白。
林修远依旧坐着,只是抬起眼,看向仓库大门。
门被推开了。
先进来的是金满堂,裹着那件脏兮兮的羊皮袄,狗皮帽子上落着雪。他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容有些公式化,小眼睛在仓库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修远身上。
“林老弟,人来了。”他说着,侧身让开。
三个人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高大的男人,四十多岁,穿着件厚实的深棕色皮大衣,领子是黑色的裘皮,已经有些秃了。他脸盘宽大,鼻子高挺,眼窝深陷,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锐利得像鹰。头发是浅棕色的,有些稀疏,梳得整齐。他一进门,目光就直接射向坐在桌边的林修远,上下打量,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
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都穿着军绿色的棉大衣,戴着厚厚的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两人手里都拎着黑色的手提包,鼓鼓囊囊的。
“这位是伊万·彼得罗维奇,”金满堂用生硬的语调介绍,又转向那高大男人,比划着说了一串俄语,大概是介绍林修远这边的人。
伊万点点头,没说话,径直走到桌子对面,拉开椅子坐下。皮大衣的下摆拂过地面,带起一小片灰尘。他脱下手套——那是一双厚厚的皮手套,指尖有些磨损——随手放在桌上,然后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个铁皮烟盒,抽出一支烟,点上。
烟味很冲,是苏联产的“白海”牌,辛辣中带着焦糊气。
两个年轻人站在他身后,像两尊门神。
金满堂在中间坐下,搓着手,脸上笑容不变:“那个……伊万先生说,先看看货?”
林修远点点头,看向赵铁柱。
赵铁柱走到货堆旁,掀开帆布一角,从里面抽出一件羽绒服,一双皮靴,又拎出一瓶二锅头,一罐水果罐头,还有一小卷尼龙布,走回来放在桌子中央。
伊万掐灭刚抽了两口的烟,拿起羽绒服。他捏了捏面料,又摸了摸填充物,然后翻过来看缝线和拉链。动作专业,眼神专注。接着是皮靴,他仔细检查了鞋底的纹路和皮革的质地,还用指甲在鞋面上划了一下。
整个过程,仓库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周秉文的呼吸有些急促。王援朝站在门口,拳头攥紧了。赵铁柱回到林修远身后,脸色沉静,但肩膀的线条绷着。
只有林修远,依旧平静地看着伊万。
伊万检查完所有样品,抬起眼,第一次开口说话。是一串俄语,语速不快,但语调低沉,带着西伯利亚口音特有的粗粝感。
周秉文立刻凑近林修远耳边,声音发颤地翻译:“他说……货的质量还行,但羽绒服的填充量不够足,皮靴的皮革不是最好的头层皮,白酒的牌子他没听说过……问我们有多少,要什么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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